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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十九年·夏·江苏苏州府
六月的苏州城暑气蒸腾,护城河上漂着成片的荷叶,蝉鸣声从玄妙观的百年银杏浓荫里漏下来,织工们趁着歇晌的辰光,三三两两聚在青石板地上,膝头放着未完工的绸缎。
退休官员沈归愚站在银杏树下,手中的“过渡教育扇”
一摇,便带起淡淡墨香——扇面正面是“倷饭吃过哉”
的苏州话谚语,背面用蝇头小楷注着官话译写,扇骨上“四海同音”
四字是嘉庆帝御笔亲题的漆金。
“倷看这‘饭’字,”
沈归愚用扇尖轻点扇面,吴地软语里掺着刻意矫正的官话尾音,“左边是‘食’字旁,右边像不像蒸笼?官话念‘fàn’,跟咱们‘饭米’的‘饭’发音差不离。”
二十来个织工或坐或蹲,目光跟着扇面转动,其中几个攥着绣绷的童工,指尖还沾着未干的靛青。
树荫深处,十四岁的林巧妹缩在石灯笼旁,绣绷上的并蒂莲刚绣完半朵,荷叶边缘用红线绣着“织”
字,旁边缀着官话拼音“zhi”
——这是王大栓从京城带来的“识字绣样”
,每匹绸缎的边角都要绣上常用字,既作防伪标记,又是流动的识字课本。
自织工局推行“班前识字课”
,她每天卯时便跟着掌事娘子念三个字,此刻见沈归愚望过来,攥着绣绷的手心里全是汗。
“巧妹,你来念‘织’字。”
沈归愚的声音像银杏叶晒过的阳光,温凉宜人。
女孩猛地站起来,绣绷上的银针在阳光下闪过:“织,zhi……”
尾音还带着“织机”
的吴语颤音,却比三个月前初学时清晰许多。
周围织工轻轻鼓掌,掌事娘子抹着额角的汗笑骂:“小蹄子,再念错可要多绣半匹‘识字缎’!”
巧妹抿着嘴坐下,指尖摩挲着绣样上的拼音——她记得上个月随商船去杭州,用官话问“布庄何在”
,竟没被当作外乡人。
玄妙观外墙的阴影里,老织工陈阿爹吧嗒着旱烟,望着沈归愚手中的扇子出神。
他年轻时随船队去过天津卫,因听不懂官话吃尽苦头,如今看着孙辈们用官话数钱、读告示,心里暗叹皇上的“劝学令”
实在。
“沈老爷,”
他忽然开口,“咱们苏州话里的‘弗’,官话为啥叫‘不’?”
沈归愚踱步到他跟前,扇子在“弗”
字上画了个圈:“《说文解字》里讲,‘不’者,鸟飞上翔不下也,后来借作‘否定’之意。
咱们说‘弗’,音近古意,官话取其形,咱们存其音,实则同出一源。”
他见老人似懂非懂,便指着远处运河上的粮船,“就像那漕船,北方用‘舵’,咱们叫‘柁’,写法不同,意思却一样——识字不是丢了乡音,是让天下人都听得懂咱们的心思。”
日头偏西时,织工们陆续回到机房,巧妹抱着绣绷经过银杏树下,沈归愚忽然叫住她,往她掌心塞了块芝麻糖:“今日教的‘织、布、商’三字,可记得如何写?”
女孩重重点头,用沾着糖渣的手指在石桌上画“织”
字,笔画间带着苏绣特有的细腻。
运河上传来官话的吆喝声,一艘挂着“直隶商帮”
旗号的沙船正靠岸,船头的商人用带着京腔的官话与埠头牙行讨价还价。
沈归愚望着船上卸下的桑皮纸、竹篾笔,想起数据房送来的黄册:苏州府织工识字率已从春季的三成涨到五成,因语言不通引发的商纠纷月减六成。
银杏叶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紫禁城见过的“方言与官话对应表”
,那些用红笔勾连的字音,此刻正化作织机声里的朗朗书声,在运河两岸生长。
掌灯时分,巧妹在机房的油灯下绣新样,绣绷边角多了行小字:“织,zhi,机杼之声,通乎四海。”
这是沈归愚今日教的造句,她念着念着,忽然觉得手中的绣针不再只是谋生的工具,而是能串起方言与官话、苏州与天下的丝线。
窗外,玄妙观的“识字兴邦”
灯笼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就像这个夏日里,每个织工心中悄然亮起的识字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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