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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年过六十,没有亲人,村里的房子拆了盖了学校,只能在复员军人疗养院过下去,属于他的物品是一只瓷缸子。
医生说刚出来时谢洪武的腰弯得像一只球,各个关节都萎缩了,他不愿意睡床上,要睡地上,“由于驼背,四肢肌肉萎缩,躺着睡不着,要坐着才能睡着”
。
他二十多年没有与外界说过话,语言能力基本丧失了,但医生说他的一部分心智是明白的——疗养院的服务项目里有洗衣服,但是他不要,他自己洗。
吃完饭,病人的碗都是医院的人洗完了消毒,他总洗得干干净净才送去。
采访的时候,我给他一瓶水,他小心地把一半倒进瓷缸子,把剩下一半递给我,让我喝。
我想跟他在纸上谈谈,可他只会写“毛主席”
三个字了。
没有办法。
我只能蹲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的脸又小又皱,牙掉得没有几颗了,只有眼睛是几乎透明的淡绿色,像小孩儿一样单纯。
他忽然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他的膝盖,中间是空的。
我再摸另一个,空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
旁边的人说,这是当年被挖掉了。
二十八年,他都在这个牢房里头,没有出来过,没有放风,没有书报,大便小便也在里面,他被认为是精神病,但档案里没有鉴定记录,我采访看守所所长,他说:“都说他是神经病,再说他也不喊。”
但即使是精神病人,也不能关押,所长说:“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清理不出去。”
村子里,他七十多岁的哥哥还在世,只是谢洪武当年是“管制对象”
,哥哥不敢过问他的下落,认为他早死了,年年清明在村头烧把纸。
我问所长:“他在你这儿已经关了二十多年,只有一张拘留证,你不关心吗?这个人为什么被关,为什么没放出去?”
“如果关心他早就放回家了。”
“为什么不关心他呢?”
“我说了,没有那个精力,不问那个事,也是多年的事,好像他是自然而然的,怎么说,好像合法一样。
以前几个所长都把他放在疯人室里,我上来还照样。
我又管这么一摊子,管他们有吃有喝,不冻死、饿死。
早没有想,如果想了早就处理了,有那么高境界,我们早就先进了。”
黄昏采访完夕阳正好,谢洪武和其他的老人,都按疗养院规定在草坪上休息,工作人员拉来一批椅子,让老人们整齐地背对满天红霞坐成一排,谢洪武弯在藤椅里直视前方,看上去无动于衷,没有意愿。
但我还是忍不住跟工作人员说:“能不能把他们的椅子转一下,换成另一个方向?”
他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换了。
聚会上,朋友说,你现在做的这些题目太边缘了,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碰到这些问题。
作家野夫说:“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大多数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免于受辱了。”
一群人里有教授,有记者,有公务员,都沉默不语。
王小波说过,你在家里,在单位,在认识的人面前,你被当成一个人看,你被尊重,但在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可能会被当成东西对待。
我想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人,不是东西,这就是尊严。
有人半开玩笑半挤兑,说:“你们这么拍黄赌毒,再下去的话就该拍同性恋了。”
我说:“确实是要拍他们了。”
他愣一下说:“这节目我看都不要看,恶心。”
旁边有人听到了,脱口说:“你要去采访同性恋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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