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对王荛行礼唤道:“寺卿。”
待目光一转,见到林子,他却是惊吓不小,甚至吓得喊出了声。
“啊,林……林司使也在?”
林子并不说话,往后一仰,又把身子隐进了黑暗之中,似乎在享受史杠的恐惧。
王荛则问道:“王谌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他想要求见陛下,并指责林衍是叛逆。”
“那么多金银,只有这个要求?”
“请林司使与寺卿明鉴,我……我虽收了他的金银,但根本就不打算替他办事。”史杠脑子转动得飞快,迟疑了两下,道:“我就是厌烦这些东夷人,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史少卿不老实啊。”
“请寺卿高抬贵手,我这就去廉政院自罪。”
王荛道:“慌什么?我这里是鸿胪寺,林使司是军情司,管的是高丽之事。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替人办事,怎行?上封折子吧,替王谌出头。”
史杠一愣。
林子道:“高丽那边,林衍已经杀了王淐,准备自立为王。如今正在搜罗礼物,准备遣使请陛下封册他。”
史杠不由问道:“那,陛下是选择了王谌?”
“谁说的?”林子与王荛对视了一眼,“我们这般说了吗?”
王荛咧开大嘴,笑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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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行宫。
李瑕与张弘道站在沙盘边,指点着辽东地形。
从当年追杀李瑕,至今已过了二十三年,张弘道也已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算得上是老将了。
“忽必烈虽能劝降猩都,乃颜却绝不会给他面子,要收复辽东,这一仗是避不了的。”
“陛下放心,乃颜眼高手低之辈,还想着坐山观虎斗,却一定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败海都。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要仓促应战,必不是我们的对手。”
“朕担心的不是战力,而是天气。”
“张珏能做到,臣亦能做到……”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同,张珏假装统率大军北上,实则以精骑突进,出其不意,而海都不愿轻易弃守哈拉和林,故而漠北能一战而定;乃颜却早已是惊弓之鸟。”
说到这里,他指点着沙盘最北的部分。
“朕预计,乃颜不会与你接战,而会直接向北逃,往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高原,甚至更北,那里比哈拉和林还要北,气侯苦寒,地势险恶,你务必要有心理准备。”
张弘道深吸一口气,道:“臣会做好垦边东边的准备。”
“这也是朕让你带忽必烈在军中的原因,汉人不耐那等气候,你须赢得当地牧民的支持。”李瑕道:“另外,张珏会在西面支援你。”
“陛下,臣担心的反而是如今西面还在与金帐汗国开战,此时东征,国力是否能够支持?”
“十年积蓄,若不能一战扫荡这些残余势力,往后才是更大的消耗……”
又议了一会,关德进来通传道:“陛下,林子、王荛、董文用等人到了。”
“召。”
此时已说过了辽东局势,张弘道正告退,李瑕却是道:“与辽东局势也有关,张卿留下一道商议吧。”
“陛下,可是高丽之事?”
“嗯。”李瑕在沙盘上点了点,道:“王淐死了,林衍正在筹划着自立为高丽国王。”
张弘道不由皱眉,道:“这个时候?王师才北征哈拉和林、正要出兵辽东,王淐却正好死了。”
“就是这个时候。”
“若说是病死,臣更相信是林衍杀的,认为大唐将士正在征战四方,顾不得高丽,希望陛下能顺势册封了他。不得不说,时机找得不错。”
李瑕不由自语了一句。
“高丽贵族这种德性,一千年都不会改……”
正在此时,臣子们进了殿,行礼问安。
“免礼,正与五郎说到王淐死的时机,你们怎么看?”
王荛当先应道:“林衍显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恭顺,一边以丰厚的进贡迷惑陛下,一边小觑大唐无人。臣以为,当顺势出兵平叛,再废黜高丽王室,将此弹丸小国纳入疆域。”
林子道:“据臣得到的情报,高丽虽称臣纳贡,然实外王内帝,于国中称其王为‘陛下’,称世子为‘太子’,礼仪官制多有僭越。”
“外恭内倨,表里不一。”王荛接着便道:“臣以为,唯有削其王爵,以州县治之,方可治其傲慢。”
董文用进殿之后一直沉默着,他知道天子是想让自己统兵,但思来想去,还是站了出来。
“陛下,高丽田少民贫,百姓饥寒。辽也好,蒙古也好,凡攻打高丽,其王国便逃入小岛,乃至于能避居三十九年之久,空留贫瘠之地,饿殍遍野,伐之何益啊?”
一番话,无非是“不值得”三个字。
说过了高丽不值得讨伐,董文用又道:“林衍也好、王谌也罢,虽非陛下之臣,然而敬畏陛下,年年进贡不绝。如今只须允林衍称臣,不费一兵一卒而得高丽之财赋,岂不远胜于出兵讨伐?”
王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张弘道抢先一步,道:“陛下,臣以为董文用所言有理,想必朝中诸公全都是如此认为。”
“朕知道。”李瑕道:“董卿所言,朕亦深以为然,但朕欲征高丽,非为当世之利。而在于百年、数百年。其民既然深沐华夏文化,何必再封王受贡,使其民生愈艰苦,至后世,愈发狭隘,却犹要当邻居,成为敌国之踏板。”
“陛下,泱泱大国,独步宇内,何来敌国?”
李瑕摇了摇头,终究是难以向臣下解释清楚他的想法,干脆拍了拍董文用的肩,道:“卿也看到了,王谌也好,林衍也罢,都是些怎样人物,配受朕的册封吗?董卿便当朕是怜其国民,可好?”
很久以前,李煜遣使入朝讲述江南对大宋的恭敬,赵匡胤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宋太祖之语虽霸气四溢,然而大宋三百年,卧榻之侧尽是鼾睡之人。
今日,李瑕却只与臣下说了几句颇温和的话。
说过之后,他又指了指沙盘,大唐的疆域在东濒大海的方向,就只差这一块了。
董文用虽未被李瑕的道理说服,却臣服于李瑕这个人,于是郑重执礼,道:“臣愿为陛下征高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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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世子……”
两个月后,郑仁卿快步赶进屋中,拜倒在王谌面前,激动万分。
“出兵了,出兵了,董元帅请世子一道出征,讨伐叛逆林衍!”
“真的……真的吗?”王谌双手颤抖,喃喃道:“不枉我对史杠的承诺。”
他扶起郑仁卿,不安道:“十年未归国,臣民们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郑仁卿泪流满面,扶着王谌,低声道:“殿下为社稷而只身出使,又借得大军讨伐叛逆,国民们必然是感恩戴德。”
王谌喜极而泣道:“为了高丽的国民……”
郑仁卿接着道:“殿下要回国成为国王。”
……
王谌便是以这种喜悦的心情,带着他的几个臣子跟随着唐军,踏上了讨伐高丽的道路。
他甚至还提醒董文用,需防止林衍逃到江华岛。
“多谢世子提醒,我知晓。”
“还有。”王谌不放心,又道:“请董帅务必记得,不论林衍说他会对大唐进贡多少财物,我一定会比他进贡得更多。”
董文用扫了王谌一眼,回过头去。
王荛正策马跟在后面,眼睛盯着王谌,那张大嘴不自觉地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见董文用看过来,王荛便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张了张嘴,有些轻蔑地说了一个字。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