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蒋府后,一切吃食住行都异常小心,生怕不小心吃坏了肚子或冻着了,到那天出丑。
庆祝宴会在午时后开始,早上纪子期准备前去皇宫前,门房突然送来了一封信。
“小雪小姐,这是一位叫叶小娇的小姐遣人送来的,说是送到后直接报上名号,您自然会知道是谁。”门房恭敬道。
叶小娇?纪子期面前浮现出那张娇小张扬的脸,野火般的眼神。
纪子期接过信,有些不敢拆。
若是平日,她并不会在意。但今日不同往日,她不能出任何的岔子!
犹豫片刻,她转身将信放回房,出了门。
皇宫里除了皇帝陛下及大皇子,黎国的众官员都到了。
纪子期站在一个角落里,不由自主在人群人搜索杜峰的身影。
人有些多,只能看到他露出的半角长袍,和高出挡在他前面那人的半个青黑头颅。
纪子期有些失望,心想着这厮怎么跟她一点心灵感应也没有!
看了一会正想移开眼,那个男子的身形突向后移了半步,头微转,对着她轻轻一笑。
纪子期从那笑意中看出了他的恶作剧,讨厌!故意逗她呢?
然后趁着无人往这边瞧,快速朝着他做了个鬼脸。
杜峰笑得更欢!眼里的星光似在对她说,期期,你想我了吧!我也很想你!
纪子期朝他抛个媚眼,又一吐小舌:鬼才想你!
那调皮又诱惑的动作,看得杜峰浑身一热,眸光一沉,瞪她一眼,小丫头片子!
纪子期越发得意,摇晃着下巴,露出一副“来呀,有本事你来咬我呀”的挑衅神情。
杜峰眸色更暗,张开嘴无声道:“等—着—我!”
纪子期张嘴无声回他:“谁—怕—谁!”
两人用表情和嘴形,大庭广众之下无声地调情,旁若无人。
眼看着午时快过完,西烈墨带着他的使臣团出现了。
一袭锦红长袍,绣着暗金色图腾花纹,低调又张扬,衬得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更加完美。
今日的西烈墨妖孽神情有些收敛,面上一派闲散,好似在西羌王宫内与自家大臣闲谈一般。
仅管这个男人是派人刺杀他的幕后之人,纪子期仍不得不为这个男人的气度赞叹。
纪子期的眼不自觉瞟向了杜峰,却见他双眼含冰,冷冷地看着西烈墨,眼里全是压抑的杀气。
西烈墨似是有所察觉,朝着杜峰的方向走了过去。
众官员纷纷让道,他径直走到了挺拔而立的杜峰面前,微微一笑。
杜峰面无表情,毫不避让,两个出色的男子就这么对峙着。
一个是他国之大王,一个是黎国之大将军!
按理说,从身份上来说,杜峰的气势理该要矮上一大截才是。
可在这两人对峙的瞬间,竟让人生出旗鼓相当的感觉!
一个高贵,一个清冷,一个妖魅,一个坚毅,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不相伯仲,毫不逊色!
武将地位向来比文臣低些,加上杜峰年纪轻,虽屡屡出奇致胜,然始终年轻,累积军功有限。
或许在一群后生当中,算得上是佼佼者,但对一群朝中爬摸打滚数十年的老臣来说,之前的杜峰只能勉强入得了他们的眼!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毫不收敛气势的杜峰,只挺直站着不动,便有千军万马之势,傲笑江湖之姿!
那样的姿态,生生地刻进了众人的心底。
也看得纪子期胸口怦怦直跳。
她的男人,这一刻,真是帅—呆—了!
西烈墨唇角勾起,打破了僵局:“杜将军,久仰久仰!”
杜峰双手抱拳,沉声道:“威远将军杜峰见过西羌大王!”
“久闻杜将军之名,一直未见到甚为遗憾!”西烈墨的俊容上浮起真诚赞叹,“今日一见,果如传言一般!
我西羌连家军败在杜将军手下心悦诚服!”
杜峰神色不变:“大王过奖!本将军受之有愧!”
西烈墨正色道:“杜将军,本王来这,是想跟杜将军道个歉,并许下一个诺!”
旁边的官员开始忍不住议论起来了,这两人,私下有事?
然后有人瞟到角落里的纪子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当日本王并未派人刺杀将军的未婚妻纪小姐,不过阴差阳错之下,这件事还是发生了。”西烈墨道:
“本王承认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已查办并惩处了相关人等!
杜将军,本王在此向你郑重许诺,有生之年绝不会再派人动纪小姐及其家人一根毫毛!
相反的,本王还想向纪小姐真心请教关于术数方面的许多问题!”
杜峰双眸紧锁着他,想从他面上神情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实性。
只片刻,杜峰便相信了他的话。
仅管他在微笑,仅管他话语中语态是示好,然而那张扬的气度,终掩不了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唯我独尊的狂妄!
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做过便是做过,没做过便是没做过,他根本就不会再意任何人的看法。
又何须扯出莫须有的话,来隐瞒众生?
杜峰朝着纪子期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明白的道理,纪子期何尝不懂得!这个男子,骨子里有着同掌珠同样的高傲与不屑!
也许是因为这一点,遇刺之前,纪子期始终未在这一点上防备过他。
她朝着杜峰轻轻点了点头。
“大王,本将军是本将军,纪小姐是纪小姐,她虽为本将军的未婚妻,却是一个独立的人。”
杜峰转头直视西烈墨,“本将军不敢替她应下,还请大王见谅!不过本将军会将大王的请求带到。
至于成与不成,全凭她自行作主!”
这个男人,西烈墨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果然不愧是掌珠公主曾喜欢过的男人,确实值得!
西烈墨心中赞道:掌珠的眼光不错。
然后带着浅淡笑意,朝着纪子期的方向微一颔首。
“皇帝陛下到!皇后娘娘到!大皇子到!”宫人声音尖利地响起。
众官员迅速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跪下身子,“微臣见过皇帝陛下!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大皇子!”
“众爱卿平身!今日是为庆贺我黎国与西羌立下友好盟约的庆功宴,众位爱卿不必多礼!”
立在上位的皇帝陛下意气风发,毕竟再没有比在自己的领地上,接见前来议和的邻国王更得意风光的事了。
“众位爱卿请就座,大王请就座!”
一群人有序进入属于自己的位置,不一会,宫廷表演开始了。
丝竹声起,粉色纱袖满场旋转,酥胸半露,一片迷蒙的粉与白,衬着舞伶娇艳如花的面容,看花人的眼和心。
媚眼如丝,缠缠绵绵,织成一张张多情的网,朝着场上众多优秀男子抛去,盼望着能网住其中一人。
倘若得到些许回应或赞许的眼光,那柳条似的腰枝扭得越发欢快,好似要与身子分离一般。
纪子期看得目瞪口呆。
几杯酒下肚,场上不少官员开始放松下来,面上露出些许本来神色,不时与身边人指着场上某位舞伶指指点点。
有些自控力略差些的,眼里已有了几分色眯眯的意味。
纪子期偷偷看向杜峰,他坐在兵部尚书崔大人身边,两人低着头,不知在交谈什么,始终未看场上舞伶一眼。
她略略放心了些,吸口气,收回了目光。
却在回收那一刹那,对上黎渊深沉的眼。
那眸竟似古墓般幽深且带着阴冷,看得纪子期心一跳。
这样的黎渊对她来说,已完全是陌生人了。
她轻轻一颔首,装作享用眼前的美食,举起筷,别开了眼。
然而那阴冷的目光却一直笼罩在她周围,久久不肯离去。
纪子期心中叹息:师兄,你这是何苦?
歌舞宴很快进入了尾声,西烈墨起身拱手道:“陛下,闻名天下的黎国歌舞果然只应天上有,本王今日有幸见到,实乃本王之荣幸。”
“哈哈,”皇帝陛下笑得爽朗,“大王过奖!”
西烈墨道:“不过这黎国闻名天下的却不只有这歌舞,还有术数,因此本王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陛下在西烈墨点名要术师协会中人陪同时,已预料到今日必会有斗数之事发生。
当下微微一笑,“西羌与我黎国已互为友国,大王有话请直说!能成全大王的,朕一定成全。”
“谢陛下!”西烈墨道:“本王自幼研习术数,深知术数对国之发展助力之大!在我西羌,亦是同贵国一样,大力推广术数!
然我西羌推广术数不足二十年,水平有限,因而国内不少术数人才,对贵国术师协会中人崇敬万分!
此次本王带来的使臣团中,便有不少术数能士,想一仰黎国术师协会之风采!
因此我西羌想与贵国术师协会中人,来一场友谊切磋赛!请陛下恩准!”
“不知大王想如何切磋?”皇帝陛下问道。
西烈墨道:“本王有位恩师,原本是黎国人,二十年来因故来到西羌。便是因为这恩师,先大王才开始推动术数。
而西羌也因为术数的推动,这二十年来发展稳定!然而恩师虽二十年未回黎国,心中却对黎国术数念念不忘!
西羌国其他术数之士与贵国人才相比,水平低下,不值一提。
唯有这位恩师,略略有几分与贵国术师协会中人相互切磋的能力。
因而本王这边,便由这位恩师,即西羌国师西之栋与贵国术师协会中人切磋。”
此时,一位坐在他身边的瘦个老头站了出来,正是西羌国师西之栋。
蒋大师林大人及一些年长些的官员,包括古夫子与卢夫子,这一细看之下,均大吃了一惊。
这位国师大人,在前天的接见上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现身。
今日现身后,一直低垂着头,站在使臣国一角,也不与人搭话。
是以黎国众人均未留意到他。
如今他这一站出来,即刻引起了震惊。
原来现名为西之栋的国师大人,便是二十年前,因蒋孟两派阵营之故,与另一位二等术师斗数而败北的苟之栋。
也因为此事,朝廷严令禁止二等术师以上级别进行私下斗数。
输了之后,他履行赌约,退出了术师协会,回到了家乡,而后术数界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朝廷禁令颁布后,蒋大师曾派人去他家乡寻过他,被告知已搬去了别处,具体无人知晓。
却不曾想,原来是去了西羌。
认识苟之栋的人中,不少人露出了鄙夷之色。
你一黎国人,跑去西羌帮人家发展术数发展国力,本身就已经算是欺师灭祖了。
居然还让西羌攻打黎国,实在是可恨得很!
苟之栋此时的面上,却是一片安然。
对他来说,现在的西羌才是他的家,而黎国最多只能算有些回忆的故国。
而这回忆,却全是不好的回忆。
当然,在那场斗数中落败的他,郁郁回到家乡。
却不知为何,这件事竟传到了他家乡。
一时间,原本对他恭敬有加的家乡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暗讽他沽名钓誉。
他刚成婚的唯一的儿子,因不满有人说他爹的闲话,与人起了争执,竟被对方失手捅死。
他娘子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儿媳妇见情况不对,卷了家中财产与人私奔去了异地。
一夜之间,苟之栋失去了所有,他悲愤交加之下,告到了官府,一是为他儿子讨回公道,二是追回他的财产。
然而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官府眼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二等术师,不过是一被逐出术师协会的无用中年人。
因着捅死他儿子的那家人家中有不少财产,为了保住儿子的命,不惜拿出一半来贿赂当地的官府。
于是那县丞大人便判了无罪,认定是苟之栋的儿子在与对方争斗过程中,自己不小心捅到了自己。
这样的判定结果出来后,那家人欢欣鼓舞,苟之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那么多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县丞大人居然做出了如此的判定?
他在衙门口跪了三天,无一人理会。
后来有位以前同他有些交情的师爷,不忍心见他如此,劝他回去,并偷偷告诉他,那些人证早已被那家人买通,改了口供。
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物证想怎么解释都可以!
因而让他不要再跪下去了,早些将家中一切丧事置办完,尽快娶个娘子,说不定还能留下个后。
苟之栋此时方知原来真相如此。
他仰天大笑三声,比哭还要让人想落泪,然后拖着差点跪残的腿,回到了家中。
过了几日,苟之栋将家中剩下物件全部变卖,离开了家乡。
苟之栋原本并未有计划要去西羌,他一路北上,无意间与当时年轻的西羌先大王遇到。
一个满心悲愤,一个为了当时苦难的西羌忧心仲仲。
一个想报复黎国,一个见到富裕的黎国,恨不为己所拥有!
两人一见如故!
而后苟之栋随西羌先大王去了西羌,各自为了各自的目标,达成了合作协议。
之后便开始了对黎国一切的布署,以及对西羌的推动发展。
因所作所为极大地帮助到了西羌,先大王赐了他西姓,改名西之栋。
而在黎国的一切,在暗中布署了十几年,终于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黎国术数协会不少人才在地宫中死去,没了梅会长的从中协调,内部争斗愈发激烈。
年轻一代有希望接管户部与刑部的范铭意与杨大人,已被金钱和美色所惑,没了雄心斗志。
如此下去,不出十年,黎国便会如棵内部腐朽的树般,慢慢被挖空,只剩下一副勉强可以看得上眼的皮囊。
这样一来,他的梦想实现了,术师协会被他睬在了脚下。
这样一来,西羌先大王的梦想实现了,黎国如一外强中干的老者,不必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居然被一个叫做纪子期的小女子,在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内,全部毁掉了。
他二十年的心血啊!就那么轻易地,被毁掉了。
西之栋怨恨地看向纪子期的方向,这个女子,坏他好事,早就该杀之!
若不是西烈墨心软,怎会让她活到现在?
只可惜,只可惜啊,西之栋心中一阵悲凉,若不是她,自己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
转眼那悲凉便化为漫天的愤恨,朝着纪子期急射而去。
他毫不掩藏的恨意,很多人都感受到了。
蒋大师,林大人,杜峰,古夫子,卢夫子,还有黎渊。
原来,背地里真正想害他期期的人,竟然是眼前的这位西羌国师大人!杜峰心中冷笑。
西之栋望了纪子期的方向一眼,转向了皇帝陛下,“陛下,大王,老夫只想与术师协会纪子期纪小姐一斗!”
不是吧?不少人其实已猜出了他的目的。
只是他毕竟身为长辈,又位高权重,如今当着皇帝陛下西羌大王,以及一众官员的面。
居然亲口说出要与黎国一新成名的一等术生相斗?
要知,他还未离开黎国前,已是二等术师中的佼佼者。
如今二十年过去,以他的天赋,若一直勤学苦练,自是早已达到一等术师水平甚至更高。
可现在,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一一等师生挑战?
这说得过去吗?
“这个,”皇帝陛下亦有些为难了,“国师大人既曾为黎国人,想必知道我黎国斗数的规矩,这高等级之人不得向低等级之人挑战!
国师身为西羌最高术数之人,而纪小姐暂时只是一等术生,如今国师这要求,实在让朕有些为难!”
苟之栋朗声道:“陛下,听闻纪小姐曾在术师协会内部力挫马尚舟与丰子蒙,那二人早已是黎国一等术师中的佼佼者。
纪小姐因这一战,天下闻名!
纪小姐虽暂时只是一等术生,但若黎国的规矩允许跨级考试,老夫绝对相信,纪小姐能轻易获得一等术师的称号!
因而今日老夫向她提出挑战,并不算是违背了黎国斗数的规矩!”
都说最了解你实力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西之栋此言一出,最震惊的莫过于纪子期本人了。
她与他素不相识,他居然了解她如此之深!此人看来,比起马夫子和丰夫子等人要难对付多了!
话已说到此份上,皇帝陛下碍于情面,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正犹豫间,纪子期主动出列了。
空灵的少女声音一响起,便盘旋在这空旷的大厅上空久久不散,“陛下,民女愿意一试!”
纪子期从最后面走了出来,双眸晶亮,带着漫天的光芒,眉间英气衬着如玉的肌肤,风姿无双。
亮红罗裙在行走之间摆动,像开了朵朵的桃花。
面上含笑,脚步沉稳,像是去见疼爱自己长辈的晚辈一般那般从容。
杜峰骄傲地看着从他面前走过的女子,涌起无言的情绪,他的期期,本就该如此!
那淡定闲散的气度,看得一众原本对她认识不深,因而对刚才她口出狂言而有些不满的各官员,连连点头。
不愧为我黎国女子,大气得体,丝毫不输男儿!
纪子期缓缓走上前,对着皇帝陛下一行礼,“陛下,民女愿意接受挑战!”
皇帝陛下看着眼前恭敬垂目的少女,娇好的身形,淡然的气度,立在满场男子中间,从容淡定,风华无双。
与他骄傲的掌珠公主相比,丝毫不逊色!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个他赞叹了无数次,感慨了无数次的天才少女纪子期,面对面。
之前在东宫,倘若他前去看望渊儿,这个女子总是很自觉地回避,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亦未曾特意召唤。
作为帝王,他欣赏她的才能,作为父亲,他痛恨她的无情。
快五十的皇帝陛下,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犹豫。
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几个年轻人自己折腾。
直到杜峰凯旋回京,到宫中求到皇后面前,纪子期亦毫不留恋地随他出了宫。
黎渊大怒,不惜顶撞自小爱惜他的皇后。
他才惊觉,这件事,不能再如此不管不顾下去了。
他惊叹她的才华,舍不得杀她!
他忌惮她身后错综复杂的势力,蒋大师、户部尚书林大人、工部尚书林大人、杜元帅、威远将军杜峰、术师协会,不能杀她!
如此,他只能约束他的渊儿,委屈他的渊儿。
谁说帝王便可任性妄为?帝王的辛酸与隐忍,又有几人知?
皇帝陛下的心思只是一转即逝,他看回眼前的少女,温声道:“可有把握?”
“回陛下,民女定当竭力而为!”少女的声音清脆坚定,带着不屈,掷地有声。
“好!”皇帝陛下满意大笑,“国师大人想如何斗?”
“依照黎国规矩,三局两胜。”西之栋的声音同样坚定。
皇帝陛下微点头,身旁大太监很有眼色地高呼:“来人!备纸墨!”
斗数向来以抽签论先后,小太监备好纸墨的同时,亦备上了抽签的竹筒。
面色阴沉的西羌国师西之栋,从长袍里伸出手,往外一翻,作了个请的姿势。
纪子期微笑道:“不用了!国师大人远来是客,自当以客为先,方为待客之道!国师大人,请出题。”
皇帝陛下连同场下一众官员面露微笑,频频点头,端的好气度!
西之栋鼻翼噏动,好似哼了一声,又好似什么声音也未发出。
同以往所有与纪子期斗数而落败的人不一样,那些人从来都小看了纪子期的术数才能。
而西之栋,则将她当成了生平最强劲的对手。
甚至于超越当年曾让他败北,离开术师协会的那人。
他丝毫不敢小觑,亦不敢轻敌。
从来黎国的那一天起,所有人他均闭门不见,只待在别馆里修身养性。
期望以最佳状态来应对今日与纪子期的斗数。
他想赢,他一定要赢!
他要用这样的结果告诉大王西烈墨,他并不是因为输不起,也并不是因为嫉妒她的才能,而要将她摧毁之!
他亦要证明自己,他并未老去!
术数对斗犹如高手过招,不能有丝毫的分心。
场上二人均知对方实力过人,很快便进了忘我状态。
一众黎国官员和西羌使臣,屏住呼吸,生怕会惊扰了场中二人。
一时整个殿中,只听得到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
西之栋停下笔,将题看了一遍又一遍,又闭目沉思片刻。
睁开眼,面向皇帝陛下和西烈墨:“陛下,大王,老夫的题出好了!”
皇帝陛下手一抬,“国师大人,请读题!”
“院内秋千未起,板绳离地一尺。送行两步(十尺)恰杆齐,五尺板高离地。仕女佳人争蹴,终朝小于笑语环戏。良士高士请言知,借问索长有几?”
西之栋声音刚停下,殿内不少人倒抽一口气。
这道题据说是黎国第一任大术家离世前留下的,只可惜那位大术家未来及留下解答方法,便与世长辞了。
在黎国流传于今至少已有五十年,包括现任的两位大术家,蒋大师与孟大师,亦未能解出。
后来慢慢的,这十几年来,提起此题的人,便慢慢少了。
这其中当然不乏不少自认有能力的一二等术师,曾暗中偷偷解过此题。
但既无答案流出,说明仍是无人解出。
西之栋属于年长一代的术师,知晓此题并不奇怪。
但是,如今他将此题拿出来与纪子期斗,是不是代表着,他已经将此题解开了?
那是不是说明,西之栋的术数水平,已经进入了大术家的行列,甚至隐隐超越了蒋孟两位大师?
一些先前对纪子期抱着期望的官员,开始有些不淡定了。
一些对纪子期本就不熟,持怀疑态度的官员,心中越发担心焦虑了。
这万一要是输了,输的可不是纪子期的脸面,而是黎国的脸面,皇帝陛下的脸面。
皇帝陛下对术数研究并不深,此题他年少时也略微听到过几次,但他并不知晓这题至今仍无人解出。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眼前局势的判断。
因为蒋大师以及一众对术数研究颇深的官员,已经用他们急变的面色告诉他:这道题,出乎想像地难!黎国很有可能会输!
也许这场上除了纪子期本人外,对她抱着信心的只剩下杜峰与西烈墨了。
杜峰对术数了解不深,他只是本能地相信他的期期。
而且,就算是输了又如何,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输赢又能说明什么?
不论输赢,他自会同她站在一起,共同承担!
西烈墨曾在南临斗室,见识过纪子期的水平。
那时的她,很明显地隐藏了自己的实力,然而还是轻松地通过了从未有人通过的九室。
不知何故,西烈墨就是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女,一定能解开这道题。
坐在皇帝陛下右手边的黎渊,却无疑是这场上心情最复杂的一个人。
他知道这题的难度,他亦知晓她师妹的水平,但他仍不能肯定,她是否能解出这国宝级的难题。
他希望她赢,赢了之后,所有人都会欣喜万分。而他自己则在高兴之外会有更多的失落。
他又想她输,输了之后,所有人都会怪罪于她,也许他亦会怪她两人因此而生份。
这样一来,他自己不就多了机会了吗?
因为无论如何,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怪她的。
只是父皇和黎国的脸面就无存了。
黎渊在这种复杂矛盾中,双眸紧紧盯着纪子期不放。
所有的人都盯着她。
纪子期从未听过此题,亦不知此题在术数界的地位。
她只是有些震惊,这西之栋慎重又慎重之下,写出来的题,居然,嗯,她实在不好意思说简单。
如此平凡无奇!
怎么办?现在西羌与黎国刚议和,两国正是热恋期。
若是她答得太快,会不会伤了西羌的脸面?
虽说是斗数,亦是友好切磋。
虽说是切磋,亦要展现各国的实力。
纪子期缓缓闭上眼,嗯,还是先养养神,等多一会儿再答吧。
至少也要做出她是冥思苦想了好久的样子。
装作侥幸答出,保存双方的脸面。
这种时候,个人的荣辱得失,必是比不上两国的脸面重要。
她相信,皇帝陛下会愿意她这么做,蒋大师会赞同她这么做。
至于杜峰,她觉得她无论怎么做,他都会认同,继而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
纪子期忍不住嘴角微翘,又想起如今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忙地克制住自己的念头,眉头微锁,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解题便是这样,有时候以为找到了思路,面上便会放松,但一深想,又好像不大对,自然又会面露深思。
纪子期刚刚的表情,在所有人看到后,都以为是如此,因而各自的心情随着她的表情变动而变动。
只有杜峰除外,他一眼便看出,他的期期,刚刚分明是走神了。
他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这个小狐狸,为了保存两国的颜面,在骗人呢!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闭目的纪子期差点儿困得想打哈欠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时间后,缓缓睁开了眼。
好像被打开的石门一般,所有人都想窥探那里面是不是藏着宝藏。
只可惜,那如水黑眸太过平静,平静得好似刚刚的闭目苦思,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
这,到底是想出答案了,还是没想出答案?
大部分官员心中仍是没有底,猫抓似的难受。
倒是对她有些了解的蒋大师和林大人两人看出了一些端倪。
自己的这个曾外孙女,看样子怕是早就解出来了吧。
只是碍于两国的交情,不好意思那么快说出答案,故意拖到现在。
两人心中浮起满意,不急不躁,进退得当,甚有大将之风,不愧是他蒋大师(林大人)的曾外孙女!
纪子期睁开眼后,提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眼看着时辰已近,众人期盼已久的清灵女声,终于响了起来,“陛下,大王,国师大人,各位大人们!这题,民女,解出来了!”
声音沉静,缓缓道来,好似她此刻并不是代表着黎国与西羌在进行斗数,而只是学堂里解出了夫子教的作业题而已。
只是,想当初,自己在学堂时,解出夫子的题仍是兴奋不已啊!哪会有这般的淡定?
这个泰山崩于面前仍不动声色的女子,到底有什么事,能让她动容?
一众官员想起自己年纪一大把,仍及不上眼前女子的十分之一,心下自叹惭愧。
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切磋赛,输了又如何?
难道就说明黎国不如西羌了吗?
真正的强者,在面对输赢时,仍会如平日般平静,因为他不仅赢得起,亦,输得起。
好比此时的西烈墨,他的神情,从头至尾都未变过,因为,他输得起!
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不少官员,在看到西羌大王西烈墨俊美的容颜上,一如之前的绝美笑容,忍不住为他折服。
在转而看着上面皇帝陛下身边,面色有些阴睛变动的大皇子黎渊,心下叹息:原本大皇子是不错,但跟这西烈墨一对比,却是落了下乘。
皇帝陛下有些紧张的心,此刻放松了下来,他面露微笑,“将答案说来听听!”
一旁听到纪子期说已解出的西之栋,在那刹那,面孔惨白,好似受到了沉重打击。
为何不呢?这题是在西烈墨送出议和书,将他关国师府,他心情极度愤恨之下,突然间茅塞顿开,解出来的。
那一刻,他狂喜万分!
他虽不在黎国,却仍时刻关注着黎国术数的发展,这题至今没有人能解出这事,他自是知晓的。
也因此,他才会如此兴奋难抑!
可现在,他想了二十年从未放弃过研究的这道题,居然竟被眼前这个少女,小半个时辰内就解出来了!
难道,他先前收到的消息有误?其实黎国早就有人解出此题了?
西之栋看向蒋大师,他的面上是还来不及掩藏的震惊。
这说明什么,说明蒋大师本人根本就未解出!
说明这题真的是纪子期,这个不到十七的少女自己解出的!
西之栋心中的恨意与嫉妒狂泄而出,为什么?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为何总是不让他如意?为何总是要在关键时刻,让这个少女挡住他的路?
西之栋觉得,若此时不是在黎国皇宫,若此时他手中有把剑。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眼前这个,老天爷专门派下来挡他好事的纪子期!
纪子期缓缓道:“这道题的答案是:十四又半。”
仅管所有人都觉得不应该震惊了,可还是被惊到了!
这个不到十七的少女,居然真的解出了这道五十年的黎国难题!
关键是,这题已不在坊间流传有近十年了,以她的年岁,去哪听过此题?
莫不是蒋大师?可她不过一一等术生,谁会用这种难度的题去与一个一等术生商讨?
那这个少女,这术数水平,到底到了何种程度?
这一想,连自认对她水平有些了解的蒋大师和林大人都有些惊住了。
这个曾外孙女,还是被他小瞧了啊!
只有杜峰,从头到尾,未露出一丝异样,只有满心的骄傲,他的期期,本就如此厉害!
黎渊轻轻吐出一口气,连他自己也无法判断,此时他的心情是失落,还是失望。
答案已出,根本无须有人公布对与错。
术数的奥妙之处便在此。所有人一听,再一核算,便知对与错了。
因而,很快的,就到了纪子期出题了。
她提起笔,很快地就写下了题,然后面向西之栋,缓缓报出题:
“有一数,三三数余二,五五数余四,七七数余六,九九数余八,一十一数整,问该数最小为几?”
(意思是:有一个数,除3余2,除5余4,出7余6,除9余8,除11余0,这个数最小是多少?)
此题一出,殿中众官员,又齐齐张大了嘴。
脸上表情扭曲,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出声。
西之栋的面色难看极了。
在术数界曾流传着一道题,“三三数余二,五五数余三,七七数余二,该数最小何几?”
只是这题中数字太少,花点时间猜,也很快就猜出来了。
西之栋年轻时,曾加大了难度计算,他发现只要将余数改改,难度就会加大一些。
而如果增加一个数来除,难度就会数十倍甚至更多增长。
而如果再增加一个数,如纪子期出的这道题,则在数十倍基础上再难上数百倍。
他曾经将试过增加一个数,然后将自己关在书房研究了七天,结果仍是找不出什么快速的诀窍。
这么多年来,偶尔闲暇时,也会拿出来自己再演算一番,仍是找不到丝毫窍门。
可他最多试过四个数字余数求解,何曾试过五个数字?
连四个数字余数求解,他都不能在小半个时辰内解出,何况从未试过的五个数字?
眼前这个小丫头,不过十六七岁,这一身的术数,到底是在哪习得的?
西之栋定定看着纪子期,陷入了呆楞中。
纪子期微笑着看着面前的西之栋,将他神色尽收眼底。
此时的她,还并不知晓,此人便是真正想要杀害她的幕后主使。
那双眼里无丝毫特别的情绪,只礼貌地看着他。
却让西之栋无端心虚,垂下了眼。
他默默看了一会手中的题,缓缓放下后,对着皇帝陛下道:“皇帝陛下,大王!此题,老夫无法在半个时辰内解出!
因此,老夫想听听纪小姐关于此题是如何快速解出的思路!”
皇帝陛下并未出声,而是将目光看向了纪子期。
纪子期未料到此题西之栋居然如此直接就放弃了。
是她出的太难了吗?
此时的纪子期顾不上多想,敛住心神,浅浅一笑:“有一题国师大人想必也听过:三三数余二,五五数余三,七七数余二,求最小数。
这道题的解法可以是这样的:先将三个数独立算出符合各自余数,且符合另两个数倍数的数。
如三三余二时,用五乘七,得三十五,三十五刚好符合三三余二,记三十五,
五五余三时,用三乘七,得二十一,二十一五五数只余一不符合,而二十一的倍数六十三就符合了,
七七余二时,三乘五得十五,同理十五七七数只余一不符合,十五的倍数三十则符合。
最后,三十五,六十三,三十,三者合分,得一百二十八,则符合以上条件了。
但题目要求的是最小数,三乘五乘七,得一百零五,用一百二十八减一百零五,得二十三,就是这最小的正确答案了。
其余题不管如何变化数字,都可用此解法。”
见众人一时陷入思考中,纪子期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道题在此基础上稍微又增加了一些难度。
民女最初在计算这题时,也差点被骗住了。
按上述方法,在算三三余二,又满足五七九十一的倍数时,遇到了一些难处,发现怎么也没有一个数能符合这个条件。
后来民女仔细一思索,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九是三的倍数,又怎么可能除三余二,除九是整数呢?
晚辈便将三三余二置之一边,从五五余四开始演算,最终得出了这数:二千五百一十九。”
语音落地,殿中陷入了呆滞。
这里面的官员没有一人有很强的心算能力,前面例题三个数字的还好些,后面就完全跟不上了。
有些个心痒痒的,开始在手心里比划起来了。
西之栋拿起毛笔,按纪子期说的方法,在纸上刷刷算了起来。
算了三个数字的,算四个数字的,算了一题,又算一题,再到五位数的。
西之栋手下的笔越写越快,面上神色不知是喜还是悲,说不出的怪异。
算完后,他提着笔,看着纸上满满的数字,露出似哭非哭的神情。
其余人离得远,又都在心底验算纪子期所讲的方法,包括西烈墨在内。
因而无人留意到此时的西之栋,那满身的锐气已失,全然已是个无措的孤苦老头。
站在对面的纪子期,和一心只在她身上的杜峰,却清晰地感受到西之栋已失去了斗志。
殿内一时安静,纪子期正考虑着要不要打破僵局时,对面的西之栋突然开声:“陛下,大王,今日之斗数,老夫,认输!”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认输?这两个字,将殿中一众官员和西烈墨从解题思路中惊醒过来。
西烈墨反而松了口气,此时的他,以为自己的夫子,西羌的国师大人,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了。
一众官员却惊住了。
这才过了第一题而已,后面还有两局,虽说纪子期先胜了一局,可未到最后,这结果谁能说得清?怎么会这么快就认输?
不认输又能如何?西之栋心下悲凉,两题一出,高下立现,再坚持下去,不过是输得更惨而已!
如若他今年只有四十,或许明知输,他亦会继续斗下去。
输了又如何?他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可如今,他已经六十了,身子早就一天不如一天,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二十年来,为了复仇,他兢兢业业,穷思竭虑,早就掏空了身子。
黎国地宫被破后的一连串事件,到最后西烈墨的执意议和,成了压倒他苦苦支撑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西羌来到黎国,再到这殿前斗数,已是油灯枯竭前的回光返照。
再斗?再斗下去有什么意义?
他本来只是想趁着离开人世前,再证明一下自己。
结果老天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非要他含恨而终!
一股腥味从他口腔内涌上来,西之栋硬生生地将它咽了下去。
“陛下,大王,老夫身子有些不适,望陛下和大王批准,让老夫先回别馆休息!”
西之栋的面色呈现一片死灰色,像个将死之人。
此时皇帝陛下和西烈墨均留意到了,“国师大人年岁已高,又长途跋涉,身子早就吃不消了。
今日勉强抽出时间来与我黎国进行术数切磋,实乃我黎国之幸!”
皇帝陛下的一句话为今日的殿前斗数划上了休止符,“来人,送国师大人回别馆,传御医立马过去查看!”
“是!”身边大太监领命而去。
西之栋道过谢,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大殿。
背影是无法言说的凄凉。
斗数用的桌椅笔墨抬下去后,立马又恢复了歌舞升平。
刚刚的斗数,好像只是一场空而已。
可怎会是一场空?或许无人记得西之栋离去时的萧索,所有人却都记住了那个气度无双的纪子期。
不少家中有优秀子侄的,暗自悔恨自己的有眼无珠,否则说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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