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部执令便坐在了帘子之外,犹如老爷升堂般端着,其中一位道:“便,开始吧。”
郑阿蛮心里不舒服,便皱皱眉,一伸手取了面前的糕饼,放在嘴里咔嚓就是一口。
他不挑嘴儿,从前吃不饱的时候,不熟的干猪皮也是当宝贝啃的。
气氛严肃,众位公子互相看看,到底是安静了下来。
后听到有人喊了一嗓子,带人犯,这就有意思了,凡举人犯,皆是案件中的被告和有牵连的人,那来人是谁?
却也没等一会儿,便看到九思堂的小令们开始往这院子里押送人犯。
说来也奇,今日押送的人犯打扮都相当奇怪,有穿戏服行头的,有茶楼子说书的,还有香粉楼子唱大鼓的……甚至还有好几个瞎子,也被人拖拽着,一直喊着救命,又问是谁?
有人脸上的戏才扮了一半,便被逮了来,这一路嘴巴堵着,喊不出声,就吓的一直哭,硬是把脸上的粉都冲刷出两道壕沟,简直是狼狈不堪。
除这些人,还有戏班的班头,粉楼的老鸨,茶楼子掌柜,甚至还有一位教司枋的低等小吏,也被人拖了进来。
若是给这些人一个总称谓,他们便是那说故事的人。
既是说故事的,便嗓门亮堂,大概许被抓的意外,等人一进院子,再摘了堵口,便是满院嚎啕,阵阵南腔北调各色呼冤,那些声音汇集起来便相当的噪气。
场院很大,大到能遛马小跑,可容三五百人,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院儿便满了。
到人齐全了,那领头的小令报告上去,就听到那四部执令里有一位说到:“既齐全了,便打吧。”
这就打了?竟是审都不审的么?
陈大胜他们惊愕的互相看看,接着便被院子里的打嘴巴声吸引过去。
这九思堂办案真是出乎意料,也不用朝廷规定的刑器,就人犯身后两个人押着臂膀,揪着头发让人犯扬起面孔,好方便第三人左右开弓的甩大嘴巴子。
陈大胜长到现在二十出头,也觉着自己是见了些世面的,可他就没见过这样声势浩大的打嘴巴子的阵势。
这九思堂行刑的都是小令,他们打出的巴掌又是什么力道,只没几下过去,便有那年纪大些,身子弱些的说书人被扇晕了过去。
不多时,这院子里就渐渐泛起血腥气味,各种闷响惨叫被扇了回去,拌着牙齿咽进肚儿里,又化作一口口血水流淌下来……
不少人晕过去,却也没用冷水泼醒,就让他们躺着,待一会儿缓和了,睁开眼便又是一阵大巴掌过去,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初看还可,后再看,竟真是残忍了。
尤其是那些靠脸蛋糊口的,这份生意怕是从此不得做了。
人犯挨打期间,便有杂役又往各位公子桌上放了几本手写的话本子。
陈大胜拿起来一看,却是一本叫做《热血谱》的话本子。
这书他知道,是去岁末便在燕京流行起来的新本子,说的不知是哪一朝的事情,讲君主昏庸无道,使得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此时便有一群江湖豪客拍案而起,仗剑天涯行侠仗义的故事。
这书里写了各色异人侠士,已经有十多卷了,就广受京中年轻人喜欢。
如今再看这话本子,再想想这地方,又翻开书本看到一些标记过的地方,思索下明喻暗引当中的意思,陈大胜就终于恍然大悟。
他抬眼去看身边的李敬圭还有郑阿蛮,却发现这两人早就明白过来了,正一个个眼泛怒意,双目赤红的瞪着场子里的人犯,身体都气的晃悠起来了。
而此刻再去看各家公子,有明白过来的自是愤怒肃然,然而却是少数。
有想歪的,就觉着是最近张扬过分,亏心事儿做多了,便被皇爷杀鸡儆猴儿了。
心软的低着头,胆小的闭眼发着抖,更有猥琐的盯着几个女先生,也不看脸,就看挣扎之间若隐若现的那些东西,还笑的不似好声,啧啧……真真是众生百态,管什么出身的公子哥儿,一顿巴掌看下去,就什么样子的人都显露了出来。
终于,郑阿蛮忍耐不下去,就猛的一拍桌子骂道:“简直无耻至极!难不成我大梁几十万英魂还未散尽,血都未冷,这功劳竟是旁人的了么?!”
他说完,李敬圭便接上,面目扭曲的骂到:“其心可诛!其心可诛!最好打死了事,只区区几个巴掌?便完事儿了?几位执令这样审案,便没意思了,此案该当转交刑部衙门,深挖严惩不怠才是!”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把掌声便止了。
坐在前面的几位执令站起来,回身一起跟众公子微微施礼,那叫谢五好的执令语气有些抱歉道:“公子们莫恼,此案已经审理清楚,涉案的犯人能抓的自都抓了,跑了的也在追捕当中,这些说书人皆是一些愚人,并没有多大见识,也就是为了几贯养家糊口的银子才信口胡言的,皇爷慈悲,而今已经批了处罚办法,此案实不适大肆宣扬,虽说传言不可轻信,偏偏俗世轻信的皆是传言,还望,诸位公子海涵。”
郑阿蛮胸口起伏几下,到底一拍桌子怒道:“我,我这就进宫见皇爷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李敬圭看看一动不动的陈大胜,到底一跺脚跟了上去。
陈大胜低头又看了一会,便命人卷起面前竹帘,语气没有起伏的问几位执令道:“皇爷该当还有吩咐吧?”
此刻,这谢执令方说道:“是,皇爷命诸位公子从桌上的戏本杂说里,点选一些百姓该看的。”
听他这样说,陈大胜便想了一下自己家起福锅那几出戏文,提笔沾墨在纸上唰唰写了十几个名字。
写罢他又抬脸问:“这些东西可要呈于御前?”
谢执令道:“是。”
陈大胜点点头,接着在纸张末尾写到,望朝中善书者多写底本以备民间参用传播。
便只是这几个字了,他一个只读了一年书的愚钝之人,又懂得什么呢?
陈大胜写完离开,径直就去了宫里,佘青岭一看到儿子回来便笑了,他说:“怎么?我儿竟没有去皇爷面前闹去?”
陈大胜脱去外袍,交给一边的太监,径直走到看他回来,便迅速摆好的菜肴面前,坐下拿起筷子方说:“我是谭家军出来的,立场到底没有两位公子那般正义,只写《热血谱》这人,确其心可诛,本朝倒也无事,就怕后世人当做正史给考了,那便是流毒绵绵无绝期了。”
佘青岭点头,走到桌子边儿坐下,给儿子夹了几筷子他爱吃的菜,看他吃的香甜,这才满意的笑笑说:“这不过就是江湖人看到皇爷不喜,故意寻了那笔头好的人,杜撰出来的鬼话,说白了,不过是以人言裹挟朝廷,讨要几分重视而已,可,到底人言可畏啊。”
陈大胜咽下饭菜,想了下皇爷今日的态度便扬扬眉道:“我看皇爷却没有生气。”
佘青岭轻笑:“不过小事耳,比起这个,皇爷倒是担心今年清理运河的银子不凑手呢,这马上又是春耕,不说民间,今年军屯上所需农具,工部都一时半会调拨不到器料,如今大梁初立,百姓安养生息才是国之大事,至于其它,千丈峻岭几许微草而已,它自顺风倒去……”
恩,就是这样的。
陈大胜想想那些满面是血的人犯,到底摇摇头,端起碗呼啦,呼啦卷了三大碗白饭下去。
直待他饭罢,清了口,佘青岭才对他笑笑说:“其实今日你将走,你三堂哥便来了。”
陈大胜闻言一愣:“我三堂哥?他不是巡视军屯田地去了么?”
佘青岭点头正色道:“正是这样,只他才跟上峰到了福和县主封地,却是看到你的族亲了。”
佘青岭一句话说完,就把陈大胜的两只耳朵震得嗡嗡作响,他满脑袋就是这两个字,族亲,族亲,族亲……
愣怔半天,他便甩甩脑袋,语气颤抖的看着佘青岭问:“爹,爹您说什么?”
佘青岭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我儿莫慌,你三堂哥说,他与上峰巡视到福和县主封地,无意看到你家族亲在人家庄子上做佃户呢,还说是人数不少,能有百十来位呢。”
这,这竟是真的么?
陈大胜连连倒退,一直晃着不清楚的脑袋,他简直难以置信,就嘴唇颤抖,嗓子干噎的啥也说不出来。
他满脑袋就是老家的模样,那大水过来,哗啦啦的一屋一屋的塌房子,两耳都是哭嚎声……而他家的树儿,他家的村儿,他家的族人就满眼都是……
他小小的没有鞋穿,闯了祸就满村子跑,阿娘就拿着棍子撵着打,他就一路哭嚎着逃,而那一路,都是族亲们笑着说:
“哎呦臭头,又招惹你阿娘了?”
“三嫂子快莫打,孩儿小小的懂得啥?”
“乖儿快来九爷爷这边,我看你娘敢来我怀窝打你。”
“老三家,他本就憨,好好的你打他作甚?这是俺老陈家的孙儿……”
“臭头快跑,你娘撵上了!”
“臭头哥!上树!臭头上树,上树你娘就够不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不敢写那么多了,不然自己把自己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