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这个消息后,沈默既痛又恨,平生次数不多的怒火中烧,他当即派人到山东调查林润的死因。虽然调查结果是确实病死的,但他命人搜集证据,狠杀了一批土豪劣绅,其中就包括衍圣公府和邹县的孟家的近枝子弟。虽然孔孟的后裔是千年的世家,但在一位首辅的愤怒面前,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他先是以巡抚死因调查不清为由,阻止两家家主来京朝贺新君,然后又授意葛守礼,把孔夫子的第六十四代不肖子孙孔尚贤的那些累累罪状公诸于世,最后剥夺了他一切官身,押往凤阳囚禁,衍圣公头衔的也由其堂弟继任。
但这都不足以抚平沈默的那份锥心之痛。当初为新政打头炮的先锋,是他的两位好友林润和海瑞,如今两人却因为新政,一个英年早逝,一个远在天涯海角。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新政推行下去,要让自己的兄弟,以新政奠基人的身份千古流芳,而不是沦为一段可有可无的插曲。
等沈默平复下心情来,葛守礼才试探着问道:“以元辅之见,这个海瑞能用么?”
“既然要推行新政,如此神剑,焉能不用?!”沈默剑眉一挑,终于不再掩饰道:“你这就回去写个奏疏推荐他,我尽快安排廷推!”
葛守礼满意的走了。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雪,沈默依然坚持把他送到内阁门口。一直望着轿舆越走越远,他仍旧一动不动站在门廊下。
洁白的雪花无声落地,让走过的痕迹逐渐模糊,沈默抬头看看乌沉沉的天,想着方才与葛守礼谈话的内容。其实关于条鞭法,他只说了七分,还有三分是不能对人言的……
他不知道原先的历史上,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具体是什么样子。但这不妨碍他用后世的知识,去审视自己所知的一切。在他看来,如果一条鞭法被不折不扣的完美推行,那么首先,赋役被完全取消;同时,里甲体系,不管在形式上,还是实质含义上,都不再存在,即是说,几千年来土地对百姓的人身束缚将不复存在。
第三,任何残留的人头税,都将并入田赋之中。而纳税人可以通过分期支付单一的、固定的白银来履行对国家的义务。这将极大的刺激商品经济的发展,从而吸纳由前两条而解放出的剩余劳动力……天下承平二百年,大明朝已经是人满为患,现在缺的是土地,是先进的生产力,是良种的农作物,而不是远远超过土地负荷的劳动力。
一个悲哀的事实是,在中国历史上所谓的王朝更替周期律中,其决定性的因素,不是什么英明荒淫的帝王将相,而是土地与人口的关系。事实上,农民对残酷剥削最有耐受力的,只要不到活不下去,就会默默忍受各种大老爷的吸血。所以当土地能够养活全国人口时,则天下大定;然而当人口增加,超过土地承受的限度,老百姓终于活不下去,国家就会出现各种饥荒,然后农民起义,国家灭亡。大规模战乱。人口锐减到大家又能靠种地活下去了,便出现所谓的人心思定,分久必合,再次统一。然后周而复始……
在之前几千年里,在耕地面积大体相同的情况下。这种规律发作的间隔之所以长短不一。是因为农业技术的改进,比如铁器取代铜器,水车、牛耕、曲辕犁,这些先进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普及之后,使单位土地产出增加,能养活的人更多,也就造就了更长的太平天下,华夏民族的人口数量,攀上了新的高峰。
当人口数量再次超过新的极限时,周期律便会再次发作……所以推行千年的人头税不只是剥削手段,也是为了控制人口。
大明在几十年前,人口便已经达到临界值了,所以这些年才会风雨飘摇,多灾多难,以至于露出亡国之相。如果沈默上辈子不当官,而是研究杂交水稻的话,可能想改变历史就不会这么难了。事实上,他已经让苏州研究院,就这个课题捣鼓了十几年,却还是搞不出个名堂来……
唯一让人安慰的是,他十几年前从南美弄来了番薯、玉米等抗旱高产作物,已经度过了从育种到推广的漫长岁月,在福建、广东、山东一带推广开来,只是这几年风调雨顺,老百姓有的吃,所以只将其当成一种副食品,所以推广的范围有限。一旦老天爷发威,就会再次出现饥荒,可见凡事有利必有弊。
沈默的解决思路,是让多余的农民离开拥挤的土地,将他们的劳动力释放出来,加入到效率更高,创造财富更多的生产方式中。比如参加工商业生产,比如到广阔的殖民地农庄劳作,前者会创造更多的财富,后者会创造更多的粮食,最终才有解决吃饭问题的可能。
然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一理想距离现实非常非常遥远。最大的问题在于,千年以来,历代王朝都在执行‘大国家小政府’政策,即使是在号称冗官成患的宋朝,也都是集中在京城,地方官员数量严重不足。
至于本朝,由厉行节俭、仇恨官府的太祖皇帝建立,还能指望什么?目前全国有两万名在任文员,其中十分之一集中在京城,剩下一万八千名地方官,乍一听不少,但想一想五百年后,中国一个不大的地级市,就差不多有一万多名公务员。现在却要用这些人,管理和五百年后有效面积差不多疆域。国家对地方的控制力也就可想而知……
所以史书上说最无力的年代,政令出不了直隶,一点也不夸张。
当沈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掌握了宰执天下的权力后,却发现自己只有这么点兵可用……他顿时佩服起历代变法的仁兄,你们这得多大的勇气,才敢瞎折腾啊!
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