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苍凉隽永,介于文曲武曲之中,其中悠远意境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一个箫音突然响起,应和其中时,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那一片草原大漠之中,一时手下越发流畅。
李隆基原本并不擅长箫艺,而是长兄宁王最为擅长此技,故而他只是竭力应和片刻,就觉得那铮铮琵琶声自己有些跟不上了。他也不强求,丢下玉箫后,就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面前的儿媳杨氏。早年玉真公主曾经带着她进宫过几次,但那时候形容尚小,尚未长开,而宫中有的是佳人美女,他也没在意,武惠妃替寿王求娶她的时候,他明白那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故而顺势就答应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玉奴在洛阳宫陶光园赏荷时的那一曲高山流水。
梨园中有的是琵琶高手,譬如雷海青,便可以称得上是国手,而玉奴的技艺固然精湛,更令人称道的是每次演奏都仿佛全身心沉浸在其中的意境。都说技艺易得,境界难求,这样的年纪却有这样的造诣,也不知道投进去多少时间精力!
听得一时入迷的李隆基突然想到,寿王李瑁在音律上天分平平,而且玉奴成为寿王妃的这一年多,其后院竟是又多了两个庶子。平日里这等儿孙之事他定然不予置评,但此刻却觉得李瑁实在是暴殄天物。怪不得最初玉真公主对于这桩婚事自始至终就不那么愿意,换成他是父母,也定然不愿意自家如同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给那般不懂得珍惜的人糟蹋了!
等到这一曲再次终了,因为寄情于其中,玉奴微微有些气息不顺,但调息一会儿便恢复了过来。没有听到面前的天子开口说话,她不禁有些纳闷,抬头去瞧时却发现李隆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从来没有类似经历的她不禁有些纳闷,可下一刻,她却只听得李隆基开口问了一句。
“你可会打马球?”
此话一出,玉奴不禁更是不明所以。她生性不喜说谎,想了想就摇摇头道:“不会。只是当年和司马宗主以及师尊师伯去云州时,曾经看过军中几场激战。后来我回了长安,也有去看过几次马球联赛。”
“朕倒是忘了,十八郎素来不喜马球搏杀,你也没什么机会观看这等激烈赛事。今日朕听了你两首曲子,也不能亏待了你,走吧,朕带你去看看马球场上的英豪!”
李隆基当年就是马球场上赫赫有名的高手,登基为帝后,更是在禁军之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健卒随自己打马球。闲暇时分,这就是他自娱的方式之一,而且得宠的嫔妃也往往会随从观战,为他呐喊助威。开元之初,来此最多的是赵丽妃皇甫德仪和刘才人,后来则是武惠妃独霸多年,所以这一次,当马球场上鏖战的精英们突然瞥见天子身侧赫然随侍着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子时,不禁为之愕然。
宫中近来盛传关于武惠妃病倒的传闻,在这种时候,天子却带了别的女人来此观战,难道是另有新宠了?
即便再好事的人,这等时候也不敢乱嚼舌头。可李隆基在场边那专属于天子的御座上坐定,众人上前参礼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在偷瞥其身侧那个娇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而经管此地的韩庄刚刚上前见过礼,他认识的贵人自然比寻常人多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视线后,他立刻高声叫道:“来人,给寿王妃安设一席!”
是寿王妃?不是宫中那些妃嫔?
这一声称呼也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瞠目结舌,等到李隆基亲自站起身,竟是打算下场较艺的时候,差点瞪出的眼珠子更是不计其数。往日有嫔妃在侧助阵的时候,李隆基总是格外勇猛,而今天随行的是寿王妃,天子怎的也这般好兴致?至于在宫中内侍里头也算有头有脸的韩庄,看到李隆基欣然下场上马的时候,心里的惊疑和猜测就更多了。
李隆基让人去玉真观宣召寿王妃杨氏,却并没有听闻召寿王李瑁,而且和前些日子一样,不踏进金花斋半步,如此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
对于马球赛,玉奴原本并没有多少兴趣,可随着天子下场,万岁万胜之声不绝于耳,她渐渐给那气氛感染得稍稍收起了正在走神的心思。眼见得那一袭身穿常服的身影一骑突出追着那空中的马球扬杆下击,她不禁霍然起身,目光追着那马球的轨迹看去,当发现马球准确无误地穿过球洞之际,她不禁欣喜万分,握了握拳头叫出了声。
“好球!”
尽管她这声音不算大,场中激战的众人不可能听见,可她这高兴的模样,身边那些内侍宫人谁人看不出来?韩庄亲自送了鲜果上前,有意和玉奴搭话,得知其是出城送了杜士仪回玉真观后,就被李隆基召见到了五龙亭,如今更是随侍到了此处,他不禁在心中寻思了起来。
莫非天子是打算冷遇武惠妃和李瑁一阵子,然后看看谁人会因此冷待那对母子,由是看看宫中人情冷暖?若真是如此,他要不要设法给武惠妃带个信?
这一场马球打了整整两刻钟多,李隆基所在的一队以大获全胜告终。酣畅淋漓出了一场大汗的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接过内侍拧上来的软巾擦了脸,这才笑看着玉奴问道:“如何?”
“果然精彩!”这样激烈的碰撞,又是这样炎热的天气,玉奴早已双颊生红晕,却没有那么多媚上的颂圣之语。话出口之后,她终究还是担心李隆基觉得自己太敷衍,于是又加了一句,“我不太懂马球,只觉得场中球手皆英豪,陛下更是雄姿英发。”
“你倒是会夸人。”李隆基微微一笑,继而就对韩庄吩咐道,“时候不早,你亲自护送寿王妃回去吧。”
韩庄连忙答应一声,可心思细腻的他转念一想,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送王妃回寿王宅,还是……”
“当然是玉真观。”玉奴抢着答了一句,又生怕李隆基阻止,她便立刻揉了揉太阳穴,“刚刚太兴奋了,忘了我还在养病呢,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头晕。陛下,我先告退了。”
见玉奴仿佛生怕被人拆穿似的,行礼之后溜得飞快,李隆基先是为之愕然,随即不禁哑然失笑。而他那捋须微笑的样子看在别人眼中,自是有千千万万种解释。就在这一天晚上,已经不知道失眠了几个昼夜的武惠妃终于得到了从外头捎进来的第一个消息。尽管李瑛和李瑶李琚都保住了一条命,这让她咬牙切齿,可他们终究已经被废为庶人,她也勉强能为之释怀。而李隆基单独召见玉奴的举动,她却并没有能够高兴起来。
“十八郎真是给我宠坏了,我费尽心思给他娶来的王妃,他却不放在心上,就连陛下都要给三分薄面的儿媳,放眼王妃中还有谁?”
瑶光见武惠妃蜡黄的脸上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焦躁,知道这些天的软禁以及鬼影重重让武惠妃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她自己也同样处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可这会儿还得尽力压下:“可既然有人肯传递消息,说明宫中人看到陛下对寿王妃如此不同,都觉得惠妃不久便会东山再起。”
“事到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你让捎信的人替我传个讯息给李林甫,想必他知道了今天的事,那他也该履行承诺了。太子已废,东宫虚悬,这时候他还不出马,更待何时?”
等到瑶光匆匆出去传讯,武惠妃无意识地抓着身侧的凭几,心里却空空落落无处凭依。李瑛三人已经被废流放,可她却还没得到一个准信,李隆基召见玉奴也许对宫中内外的人是个讯息,可是否就是他释放的真正信号?退一万步说,哪怕她真的死了,若能成全儿子,她也至少能甘心瞑目!
当李林甫得到拐弯抹角送来的这个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白天了。此次杜士仪等五镇节帅回来,他一直告病在家没露面。一方面是不想以这种心神不宁的情况下和杜士仪照面,另一方面则是想继续试探天子的心意。果然,就和当年姚崇重病之下天子却依旧不解其相位一样,他这一病,李隆基果然也压根没提让他解职的事,而牛仙客的事务之才也在这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中书门下那么多政务,牛仙客竟然能够处理得井井有条!
可如果再这样下去,若演变成牛仙客一人独相的局面,他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因此,得知天子昨日召见寿王妃,听了琵琶曲后,竟然又带着人去马球场打了一场马球,李林甫立刻在闭门多日之后打开了李家大门。在回到中书省后的第一件事,他便亲自操刀上书,主旨只有一件事——东宫虚悬,请求早立储君,以安天下!
和武惠妃不同,李林甫已经体会到,李隆基恐怕根本就没打算立寿王为储君。既然如此,如果天子已经另有人选,那么他日后就会作为一个坚定的反太子党,替李隆基时时刻刻拿眼睛盯着太子,如此就能让天子彻底逍遥安闲!这是他闭门多日之后,思索出来的唯一心得。
他继续为宰相的意义,恐怕便在于如此!当然,如果能够让天子继续高枕无忧,他这个宰相就能长长久久得当下去。现在的李隆基,早已不是开元初年事必躬亲的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