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监门哈哈大笑:“哎哟,没想到你这行客不但眼尖聪慧,还颇有几分眼光。俺们这里中的确出过贵人。”
“噢?我还真猜对了?不知是哪位贵人?”
“俺们阳城有一个大名士,你知是谁么?”
“足下的可是‘天下良辅’?”天下良辅杜周甫,与李膺并称李杜的杜密是阳城人。
“正是。”
荀贞故作惊诧:“杜公莫非是此处人?”
“你这行客,刚夸了你聪慧,怎又糊涂了?俺们里既名为解里,里中自然都是姓解,杜公又怎么可能是俺们这儿的人?……,不过俺的这个里贵人,倒是确与杜公有关。”
“此话怎讲?”
“俺们里中这人给他驾过车。”里监门得意洋洋,炫耀似的道。任、宣康忍不笑了起来。里监门翻脸气,怒道:“有什么可笑的!你们给杜公赶过车么?杜公活着时,天下有多少人想给他驾车却求之不得!瞧你们几个这副尊荣,便是给俺驾车俺都嫌!莫杜公。还笑?”
任怒道:“大胆!”宣康亦是变色,差点就脱口而出:“岂敢在督邮面前放肆无礼?”
荀贞急将他俩制止,深有同感地对那里监门道:“足下所言甚是!我曾听人,颍阴高阳里荀家的六龙先曾给有‘天下楷模’之称的李元礼驾过车,回家后,高兴地对家人:‘今天我终於给李君驾车了’。李公、杜公齐名海内,能给杜公驾车的确是无上的骄傲和荣誉啊。”
里监门回嗔作喜,喜道:“还是你这位行客晓事!”
任、宣康喝完了水,把木椀拿在手中,也不递还过去。荀贞将在西乡与乡民们於田间地垄中交流时练就的闲扯事拿出,东拉西扯与这里监门话,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道:“我这一路走来,虽刚出了阳翟界、进了你们阳城县,可却也见了不少里聚、农田了。实话,还是你们这里的麦苗长势最。我见离河不远的地方种的还有稻子。这两年年景不错,风调雨顺的。你们里中的收成应该都挺吧?”
里监门沉下了脸,道:“,的很!”
荀贞只当没见他变了脸色,依旧满面笑容地道:“早几年接连大疫,总算老天爷开眼,这两年能有个收成。不易,实在不易啊。……,既然收成挺,你们里中的日子应该过得也很是和美。”他向洛阳方向拱了拱手,“全都是因为圣天子在朝,主明臣贤,地方上州郡的牧守、诸县的长吏也都体贴圣情,体恤下民,这才有了百姓安康,海内清晏!”
里监门按捺不,打断了他,冷笑道:“你这行客,知道你是个文儒,不必文绉绉的,什么安康、什么清晏,这些俺都听不懂。”
“足下似对我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那孩童们唱的童谣你也听到了。天子圣明不圣明,俺一个鄙人,不知道,但郡里的牧守、县里的长吏们体恤不体恤民,俺却是知道。”
“此话怎讲?郡里新来的太守甚有贤名,……。”
“郡守也许是有贤名,县里的长吏们?嘿嘿,嘿嘿。”
“县里的长吏们怎么了?”
“,的很!”
“难道有残民之事?”
“何止残民!”
“愿闻其详。”
里监门先是被荀贞东拉西扯的消去了警惕,这会儿又被他勾起了怒火,也没多想,愤怒地道:“年年多收口算,年年多征徭役,年年多取訾算!年景、收成又有何用?多打来的粮食全被县廷抢走了!也亏得这两年年景,才没饿死多少人!”
荀贞费了半天劲,等的就是他这番话,瞥了宣康一眼。宣康会意,微微颔首,打起精神开始聆听铭。荀贞问道:“多收口算?”宣康挺配合,立即插口道:“汉家制度,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每人每年百二十钱。就算多收,又能多收到哪里去?”
“多收到哪里去?”
里监门冷笑连连,掐着指头给他们算:“只从今年正旦至今,不足三个月已收了十次算钱。去年一年,总共收了三十六次算钱,平均一个月三次,每人总计缴了六百余钱!……,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乡吏下来收口算,从早到晚不停歇,狗能叫唤上一夜!十来岁的童子,不满十五岁,原只该交口钱二十三,却也要按十五以上来交!一样是每人每年六百余钱。”
——依照朝廷规定,人头税每年只应该在八月时征收一次,但天下诸郡各县基上没有按此行事的。一点的一年收个十几次,坏一点的一年能收上上百次。荀贞在西乡任有秩蔷夫时,倒是有意严格按照朝廷规定办事,减轻百姓负担,奈何上有县廷。县令朱敞虽然清廉,一年里也少不了要收个十来次口算钱,每次或多或少,但加在一块儿也肯定是要超过百二十钱的。
里监门言至此处,怒火中发,愤然道:“一亩地才收几石粮?肥田地也不过三石。一石粮,官价卖百文钱。一个人算赋六百余,要想交够,就需要两亩田。这还没算上田租,三十税一;又有刍稿钱。俺且来问你们,照此计算,一家五口人,得种多少亩地才够交赋税?”
宣康道:“十四五亩。”
“交完赋税,人总得吃饭,又得多少亩地才够一家五口吃饭?”
一家五口人,一年得吃粮八十石,一亩地产三石粮。宣康学过算术,很快算出了得数:“二三十亩。若再加上盐、菜、衣等诸项费用,大约需要五十亩上下”。
“如此,一家五口人要想在纳完赋税后还能吃个饱饭,就非得有六十多亩地不可。诸位,你们去俺们里中,有几户人家能有六十多亩地的?莫六十多亩,便是有二十亩地的都不多!里中大半的民户要么投到大家门下做徒附、宾客,要么辛辛苦苦去给富人帮佣。”
荀贞默然。
他知道百姓活不易,西乡的乡民大部分就很贫苦,如繁阳亭敬老里,满里都是贫户,想买些桑苗,还得他解囊相助。如今听这里监门了地百姓的活,却竟是比西乡还远有不如。至少,在朱敞的治下,西乡的百姓不必缴这么多的算赋口钱,活尽管贫苦,勉强总能度日。
任刚给荀贞过自己家里过过的那些苦日子,此时又听到这个里监门的愤怒倾诉,对他们这里的百姓非常同情,道:“你们每年都要缴这么多的口算钱么?”
“早四五年前,还没缴这么多。那时虽也多缴,可多也不过二三百钱。自从上任县君始,口算钱就多了起来。到了这一任县君,越发多了。”
“唉,这、这,这也缴得也太多了。”
里监门“哼”了两声,冷笑道:“能不多交么?每人应只交百二十钱,如今俺们每人要缴六百余钱。一个人就多交五百钱。俺们里不大,一百多口人,一年就多交五万钱。俺们乡也不大,三十多个里,一个乡每年就多交一二十万钱。俺们阳城也不大,三个乡,一年就多交六十万钱。县君长吏张张嘴,下边的吏员跑跑腿,一年就能多捞六十万钱,……,嘿嘿,能不多交么?”
到这儿,他扭过脸,朝远处田中瞧了眼,那儿有一座高大宽敞的庄园,转回头,又道:“贫户民被口算钱压得直不起腰,那些豪强大户们却因为走通了上边的关系,或者一钱都不交,或者隐瞒户口,少交,又或者干脆直接请托乡吏,把他们该交的转到俺们头上!”
豪强大户和官吏勾结欺压百姓,天下各地皆有。西乡也有,如第三氏,又如高家。高素连时尚的前任、前乡佐黄香都敢打,相中了程偃的妻子就准备强取豪夺,跋扈到何种程度?况且只是少缴、不缴口算钱?也就是荀贞,有荀氏的背景,又得到县令、太守的重,自家也有狠辣的手腕,这才能诛灭第三氏,折服高家,压制其它的乡中大姓不敢乱来。
——当荀贞在西乡时,他的所作所为或许不起眼,然而放之全国,与各地比较,却就很出类拔萃了,也难怪太守、县令都重他,奇其所为。
提起豪强、大姓,这个里监门也是一肚子的气,他愤愤不平地道:“口钱算赋转算到俺们贫户头上倒也罢了,更让人气恼的是訾算!”
“訾算?訾算怎么了?”
“每年訾算之时,豪强、大族家里‘自占’多少就是多少,穷人家里却连多双‘不借’都要加算。搞得整乡的百姓连树都不敢种一株;屋顶漏雨,也不敢多加一块泥!”
——訾算,即财产税。家訾一万,交一百二十钱的税。“自占”就是自己向衙门申报、注册、登家訾。依法,“自占”若有隐瞒、不实等情况,是要受到重罚的。
宣康是西乡父老宣博的族侄。乡里在宣博的面子上,从来没有为难过他家。他又是只管读书,不理外事的。对这个里监门所的种种情形,他只觉得闻所未闻,不敢置信,义愤填膺,大声地质问道:“你们为何不去上告?”
里监门对他此问嗤之以鼻:“上告?往哪儿告去?百姓们因为交不起口算,连孩子都不……。”这个里监门到此处,似是忽然醒悟失言,忙收声闭嘴。
“都不怎样了?”
里监门不肯了,从任手上拿过木椀,转身就走。任叫了他几声,他置若罔闻,快步走回塾中,掩上了门。宣康莫名其妙,对荀贞道:“怎么到半截不了?怎么跑去塾里了?”
荀贞喃喃道:“‘连孩子都不……’,‘连孩子都不……’。”想起了一件曾经听荀衢过的事,熙暖的春阳之下,他却毛骨悚然,只觉如坠冰窟,“难道当年在汝南郡发过的惨事,竟也出现在我颍川了么?”
——
1,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舂黄粱。梁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
这首歌谣肯定是经过了文人的加工润色,只是不知在加工前原文是什么。
2,“自占”就是自己向官寺申报、注册、登家訾。按例,自占后,地方官吏还应该再核实一遍的。
《魏书?曹洪传》:“初,太祖为司空时,以己率下,每岁发调,使县平赀。於时谯令平(曹)洪赀财与公家等,太祖曰:‘我家赀那得如子廉(洪字)耶’。”
“平赀”即按照家訾的多少,予以平定“户等”。如“大家”、“中家”、“家”或“上家”、“下户”之类。曹洪家很有钱,谯县的县令把他家和曹操家评定为一样的户等。曹操因此很不乐意:“我家哪儿有曹洪家有钱!”曹洪“家富而性吝啬”,他可能是为了躲税而在“自占”的时候隐匿了部分财富,当然,也有可能是谯县的县令不敢把曹操家的户等定在曹洪之下。
3,只从正旦至今,不足三个月,已收了十次算钱。去年一年所收之算钱,一人合近五百钱!每当收算钱之时,从早上到晚上不停歇,狗能叫唤上一夜!
湖北江陵凤凰山十号汉墓里出土的简牍资料中有有关汉代算赋征收情况的载,按照上边的载,“市阳里”一个里的算赋,五个月内共征了十四次,每“算”合计二百二十七钱,以此推算,全年的算赋每人当在五百钱上下。——凤凰山汉简反应的且是文、景时期的情况。“文景之时,尚且如此,至於其它时期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后汉书?刘宠传》:“他守时吏发求民间,至夜不绝,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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