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晚上渡颍水南下,次日上午已连克襄城、郏两县。
荀贞的捷报传出,阳翟城内的郡府诸吏们上至太守,下到斗食小吏,无不惊喜交加。城中数万百姓奔走相告,人人都说:“乳虎至,地方定。”
钟繇、杜佑、郭俊等与荀贞关系不错的吏员们更是高兴。
自“贼兴”以来,钟繇没再饮过酒,闻知捷报后,他在家中办了一个夜宴,专请来杜佑、郭俊等人为之庆贺。
席间,他举杯说道:“‘三军一飞降兮所向皆殂’!贞之率部南下,先驻颍阳,继下颍水,一夜之间,连复两县!或以力克,或以计取,神思遥想当时之惊险奇诡,驰突奋战,浴血杀贼,真令人激昂满怀!当浮一大白。吾等不能和他同赴战场,就在这里共同举杯,遥敬他一杯吧!”
杜佑笑道:“今天捷报送到时,我正好在府中,府君高兴得脸上都快笑出一朵花了!”
郭俊是郡决曹掾,也是在阳城与荀贞相识的。他和郭图同族,都是阳翟郭氏子弟。郭图虽和荀贞不太对付,但他与荀贞的关系还不错,闻言亦道:“贼兴起来,多赖荀掾之力!这几天郡里得了些邻郡的消息,我听说汝南、南阳等郡郡中贼势滔天。南阳太守诸贡、汝南太守赵谦皆名臣之后,向有能名。特别是赵谦,其祖、诸父皆国家名臣,他也有令名传於世,而面对汝南贼兵,他却不能支也!我听说他与贼兵战,连战连负!南阳的局势更加糟糕,贼渠帅张曼成自号神上使,正督贼兵各部从四面八方赶往宛城,欲围攻之,诸贡但坐观,无能为力。对比这两郡,可知吾郡之幸,可知荀掾之功也!”
钟繇、杜佑以为然。
钟繇叹道:“贞之宽柔恭慎,贼乱乃现胆气,卓拔众人中。天下板荡,方识英杰。”
他们三人行至堂门口,对月举杯,遥敬荀贞。
……
荀贞向郡府告捷用的是“露布”。“露布”者也,“露版以宣众”,通常是朝廷在向州郡下发赦令、赎令时用的,但有时用在告捷上。接连克复两县,这是大胜,必须要让全郡的百姓知道,一则震慑敌人,二来安抚民心,以免有人再起来作乱。
两道露布接连从襄城县发出。前一道“克复襄城县”露布刚疾驰而过,后一道“五十骑克复郏县”的露布又随之而至。经过之处,百姓无不惊异,县乡吏员无不惊喜。两道露布就像两股旋风,一下就把愁云惨淡的郡中刮卷的云散日出了。露布沿途经过的县、乡中,士族相庆,黔首也放下了担惊受怕的心,消息又从这些县、乡向外扩散,一时间,郡中大部分的地方都被搅动得沸腾起来,人们都在在说:“荀乳虎!”
捷报也传到了颍阴。
一群人冲入高阳里内,在巷中奔跑欢叫。有的欢叫:“四兄克复了襄城、郏两县!”有的欢叫:“贞之平定了汝北!”有的欢叫:“荀君大破贼兵,贼兵死伤枕藉,汝水为之赤!”叫的内容不同,意思相一。这些人有的是荀贞的族弟,有的是荀贞的族父,有的是荀家的宾客。他们本在县里协助戍卫,听闻了这两个捷报,迫不及待地回来传讯了。
荀绲正坐在家里后院的树下闭目养神,听到巷子里的欢叫声,睁开眼,问道:“出了何事,如此吵闹?”侍立在他身后的三子荀衍放下水卮,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喜道:“阿翁,贞之克复了襄城、郏两县,斩获贼兵数千,汝水为之赤,威震郡南!”
荀绲的这一生经历很丰富,其父荀淑是“颍川四长”之一,天下敬之,他本人少习家学,及长为乡中敬重,有名於州郡,先后出仕县、郡,官至两千石,做过济南相。因为族有清名,他本人也有高名,被中常侍唐衡看中,把女儿强嫁给了荀彧,再后来,党锢兴起,他受牵连,名在党人中,遂被免官,乃归家中。可以说,他这一生辉煌过,也低落过,被人赞誉过,也被人胁迫过,如今年近七旬,对世事早就看得淡了,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子弟们将来的成就。
荀氏是个大族,荀贞的父亲在族中并不出色,这也使得荀贞本人在童子时不被族人看重。荀绲对他本也不以为意的,要说对他的印象,最初只有一个:那就是荀贞在十来岁时负书至荀衢门前,跪求荀衢授学。这个举动若是在寻常人家可能会被人啧啧称叹,但在像荀氏这样世代以儒学传家的有名士族里实在不算一回事儿。就比如荀绲同产兄的儿子荀悦,其父早亡,家贫,然而荀悦小小年纪就知去县里的书肆或者族人家中借书看,年十二就会讲说《春秋》。和荀悦这个好学而又天分突出的族兄相比,荀贞在学问上没有丝毫令人出奇之处,不过是个常人之姿了。
却没料到就在几年前,荀贞默然无闻了二十年后突然发力,先是自请为繁阳亭长,接着因治绩突出,升任为西乡有秩蔷夫,在有秩蔷夫的任上继续如在繁阳亭时一样惩恶扬善,既有酷吏之刚廉,又有儒士之仁厚,名声传到郡里,得到了时任太守阴修的赏识,乃被擢入郡中,为北部督邮。之后,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一力除恶,威震郡北,得到了郡中士子的称赞,在襄城县乃至受到李膺之孙李宣的到县界捧彗相迎。
至此,他已完成了他第一阶段的名望积累,“为州郡知”。
若是仅仅如此,那也还不算什么,为州郡知的年轻士子多了,不说别的士族,就荀氏族中就有荀彧、荀衍、荀谌、荀攸、荀悦等人。如果只做到这个程度,也只是“名士之一”罢了。适逢此时,太平道作乱。波才响应张角,带十万之众在本郡起事。在他起事前以及阳翟被围时,荀贞表现出了智勇。阀阅簿上,军功永远最重,高祖皇帝与天下约:无功不得封侯。这个功,指的就是军功。只凭安颍阴、斩波连、守阳翟之功,待到平乱之后,荀贞就少不了一个“为州郡重”,而今他又一夜之间克复两县。这就不只是为州郡重,而是将要“为天下知”了。
荀绲跪坐在榻上的时间久了,腿有些麻,院中没有外人,他稍微放松了坐姿,倚树远望南天,澄澈的蓝天中浮云朵朵。他似乎看见,荀贞正如一颗扶摇直上的新星,将来之前程不可估量。他喃喃说道:“刚极易折,刚极易折。”
“阿翁,你说什么?”
“噢!你写封信,送去给贞。”
“是。写什么?”
“……,就写一个‘贞’字吧。”
《易》云:“元亨利贞”。此即荀贞名字的出处。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从“元”至“贞”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客观的规律。荀绲叫荀衍写个“贞”字给荀贞,意下是提醒他:不要自满,要戒躁戒躁。往短里说,贼兵尚有数万,不要因为两次胜利就骄傲大意,往远里说,日后的路还很长,唯有谦虚谨慎才是保身存家的长远之道。
荀衍应道:“诺。”
“你去写罢。写好后就给他送去。”
“是。”
“对了,你去看看你幼弟。他这些天身在病中,却仍时刻都在挂念贞,常向家人询问贞南下后的情况。你把这两个捷报告诉他,让他宽宽心。”
“是。”
“还有,你再去荀衢家里,看看他知没知道这个消息。他也很挂念贞。”
“是。”
……
荀贞家中,唐儿正在院里洗衣,听到巷中报捷,欢喜得丢掉了衣槌,来不及擦拭手上的水迹就往后院跑去:“君在汝北大破贼兵了!”
坐在屋内在给荀贞缝鞋的陈芷手中一松,鞋子掉在了地上,针刺到手指上,冒出血滴,她浑然不觉。唐儿跑进了屋中,虽然从前院到后院没多远,但因为跑得急,她气喘吁吁的,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门。陈芷跪坐席上,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脸上神情相似。
有欢喜,有担忧。
欢喜荀贞获胜,担忧战事还没有结束。
春风暖暖,带来院中刚盛开的桃花香气。香气中,两个佳人容颜不同,心思相类。
征人别未久,年芳复临牖。良人折弓战,知人相忆否?
……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阳翟县里郡府诸吏欢喜无限,颍阴县里的陈芷和唐儿忧喜参半,汝水南岸的波才、何曼惊惧气怒。
接到消息时,波才、何曼正在帐中和小帅们开军议。他们刚到父城不久,正在做攻城的准备。波才猛然跽坐,惊道:“襄城、郏两县失陷了?”
何曼道:“吾等昨日才离开襄城、郏两县,渡汝水南下,今天两县就失?吾等南下前,在这两县留下了足足万人啊!上师并再三严令两县守将务必要守望互助,以成掎角之势,彼此呼应。荀贼只有两千新卒,怎么攻下的两县?留守此两县的两位渠帅呢?”
报讯的探马也不知详情,说道:“听逃出来的兵卒说,荀贼遣了些死士先潜入襄城,里应外合,遂破其城。破了襄城后,他亲率主力,遣派精骑为先锋,复又猛攻郏,郏的藏、铫诸姓於内应之,郏也随之失陷。留守两县的两位渠帅听说都阵亡了。”
何曼敏锐地发现到了这番话的重点,问道:“郏的藏、铫诸姓於内应之?”
“是。听说在荀贼打襄城时,襄城的大姓,如李氏者也群起呼应。”
何曼拿起案几上的木椀,狠狠地摔到地上,拔剑刺入席前,怒道:“吾等在襄城、郏时,对李、藏、铫诸姓甚是礼遇,而今吾等方离开一日,他们就作乱,迎荀贼入城!岂有此理!”
他转对波才,说道:“上师,既然这些贼子这般不识抬举,那么等打下父城后,县里的诸姓就全屠了吧!”
帐中的诸小帅们听到荀贞一夜之间连克两县,有的惊恐害怕,有的勃然大怒。
害怕的窃窃私语,说道:“荀贼兵锋锐,不可犯。”大怒的应和何曼,纷纷拔剑叫道:“对,等打下了父城,就把县里的诸姓全都屠了!要不是他们在内作乱,襄城、郏两县内有我上万人马,怎会这么容易就被荀贼攻陷!”
波才与何曼、帐中的这些小帅们有些不同。
何曼本是轻侠,这些小帅在起事前也大多是各乡的轻侠或农人,出身底层,而波才家中豪富,乃是“大家”出身,平时交往的多是如阳翟张氏、黄氏这样的富贵大姓,深知此类大姓在地方上实力雄厚、影响力极大。因此,在起事后,他想拉拢他们,故而在襄城、郏两县时曾专门下令,命部众不得无故为难这些大姓、士族。只是却没想到,他的这番俏媚眼全抛给了瞎子去看!听得帐中大半的人都在嚷嚷:“破了父城,屠尽诸姓!”他心知众意不可违,而且襄城、郏两县一夜失陷对军心士气也是个不小的打击,为了挽回士气,也不能拒绝这些小帅们要求屠诸姓的要求。自古以来攻城略地,“屠城”是最容易调动士卒斗志的不二法门。
他深呼口气,平息了一下因为听到襄城、郏两县失陷而被震动的心情,说道:“这些大姓既不识抬举,就依尔等所言,待父城破后,尽屠之!”
得了他的承诺,帐中诸小帅安静了下来,怒气发泄出去之后,人们就会重归冷静,现在襄城、郏被荀贞打下了,也就是说,黄巾军数万众没有退路了。不但没有退路了,而且时刻都面临着荀贞南渡汝水、从后击之的危险。
荀贞虽只有两千新卒,但黄巾军先有阳翟之败,接着襄城、郏两县丢失,连着三次败在荀贞手上,而今细细想来,前有父城未克,后有荀贞虎视眈眈,尽管他只有两千人,却给他们造成了如山的压力。许多小帅遍体生寒,有人倒抽冷气。帐中的气氛变得沉默压抑起来。
波才、何曼注意到了这种气氛。
何曼心道:“荀贼攻下襄城、郏的消息想来很快就会传遍军中,没有了襄城、郏,我军就没了退路,军中定会人心惶惶。”他收剑归鞘,顾视帐中诸人,说道,“荀贼取下了襄城、郏,你们说,他接下来会不会南下击我?”
诸小帅皆道:“肯定会!”
何曼问道:“那你们觉得咱们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有的小帅咬牙切齿,说道:“回师北上,攻打襄城、郏两县,给死去的人报仇,杀了荀贼,把臧、铫、李诸姓尽数都给屠了!”
有的小帅畏首缩脑,说道:“荀贼兵锋锐,不可犯,要不咱们舍弃父城,去阳城、轮氏吧!”而今颍川全郡,只剩下阳城、轮氏还在黄巾军的手中了。这两个县在郡之最西北,与京畿接壤。
何曼闻言,冷笑说道:“贼朝廷的援军就快来了,从洛阳入颍川,阳城、轮氏是必经之地。现在去这两个县?自寻死路!”
“那以将军以为,吾辈该怎么办?”
何曼转问波才:“上师以为该当如何?”
波才有和何曼一样的担忧,也担忧襄城、郏被攻陷的消息传开后会造成军心不稳。他已经想到了对策,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全力攻打父城!”
何曼猛然起身,按剑说道:“上师所言甚是!”他居高临下,睨视跪坐帐下的诸多小帅,大声说道,“今襄城、郏失陷,吾辈没了后路。前有父城,后有荀贼,一个不慎,就是死无葬身地。我闻人言: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就是置之死地的时候了!要想求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全力攻打父城!除此之外皆是死路!诸君,当此之时,万不可瞻顾犹疑!”
他再度抽出利剑,提剑大步行到帐中,面对波才跪下,拜倒请战:“攻父城,曼求为先锋!”
黄巾军中虽大多是出身自底层的百姓,但眼光与见识本就与出身无关,因此黄巾军中亦有英俊之才。波才、何曼就是其中的代表。
波才小有远见,亦有些智谋。何曼勇敢,同时也有眼光和见识。帐中的这些小帅们中也有远见之人,应和何曼,说道:“上师和何将军说得很对!眼下吾辈别无出路,唯有尽快攻下父城这一个办法而已!”也都起身到帐中,跪在何曼的身后,伏地请战。
波才立起於诸人之前,环顾帐内,说道:“令:明天一早,全军攻城!何曼为先锋,我亲督阵,有临敌而不死战者,斩!城破,屠之。”
小帅们齐齐拜倒应道:“诺!”
波才顿了顿,又道:“我闻荀贼练兵时,专门从新卒中抽选出勇武敢战之士编为一屯,取名‘陷阵’。此法,吾等亦可用之。尔等回去后,今晚就从你们的部众中选捡勇武可用之人,全部送到我这里来。我要专门把他们编为一营。……,何曼,这一营就由你带之。”
颍川黄巾军中现在两大派系,一个波才,一个何曼。为了军中的小帅们能心甘情愿地把各自部中的勇武之士选出送来,波才没有任用自己的嫡系亲信来当这个将要编成的“陷阵营”的长官,而是选用了何曼。这样做,波才这一派的小帅会从令,何曼这一派的小帅也会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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