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来。抬头一看,正是刘宁!她神情沮丧,头发有些凌乱,象是几天没有梳过。她怀抱着几个本子,朝可南这个方向走过来,而且竟然在可南左边紧挨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走来的那个样子有点义无反顾。走过来拉椅子坐下,整个过程目不斜视,仿佛根本不想去注意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什么。她的眼睛有点红,象是刚刚流过泪的样子。
她大概感冒了,因为可南听到她不停地吸鼻子,又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同时又咳了几下。
“感冒了?”可南侧过头,望着她,轻声问,象是两个已经认识的人。
她默默地点点头,并没有抬头看可南。
可南收回目光,放到杂志上,可是没能继续读下去。
可南打开笔记本,从一页纸上裁下一个纸条,在上面写道:“出去一下好吗?”然后可南提起纸条一角,把它伸到她的面前。
她看完纸条,转过头来,看了看可南:象是在警惕地打量给她写这纸条的人究竟是谁,有什么企图。她略略迟疑了一下,象在权衡,可又让人看出她这迟疑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好像她其实想出去,但又担心可南识出她的这一真实的想法。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自己先出去了,可南于是紧跟而出。
出了门,她走了一会儿,在阅览室东边的篮球场上停了下来。
“到操场上去吗?”可南问道。操场在校园所有建筑的东面,那里人少,幽静。
她摇摇头。
“教育系的?”
她点点头。
“刘宁?”可南又问。
她微微一笑,低下头。
“最近收到一封信吗?”
“收到过。”
“是我写的。”
“奥,是你?”惊讶的样子,但可南看出她早已知道了。
两人一时没有话了。可南班的一位男生从旁边经过,远远地朝这里扬了扬手,诡秘的样子。
“喜欢诗吗?”可南问。
“喜欢。”
“什么样的呢?”
“忧伤点的吧。”
又没话了,一时尴尬。
“回去吧?”她说。
可南点点头,于是一起往回走。
走到阅览室门口,不知为什么可南不想这样一起进去,过早地引人注意,于是可南对她说:“你先进去,我洗洗手。”她进去了。可南走到花坛旁的水池边,洗了洗手,然后才回到阅览室。
可南刚坐下,一个男生从里面走过来,来到刘宁身边。
“在这里哪。”
刘宁朝她一笑。
“没出去玩?”那男生问。
“有作业呢。”
那男生从刘宁面前拿起她的一本书,一边站在那里翻看,一边朝可南这里打量。
这个男生可南常见,外语系专科班的学生,与可南同住一楼。他中等身材,奶油小生似的一张脸,走路喜欢迈与其身高不相称的大步子,边走边打响指,一进楼道往往昂着下巴唱着流行歌曲。
看来刚才的事已让他看在眼里了。他扔下原来的位置跑到这边来究竟想干什么?瞧他那两只眼珠子,那警觉的样子。他们是老乡还是别的什么关系?倒见过他们一起打过排球。想到这里,可南心里开始发慌,但又努力稳住,显出冷静的样子。
在可南的不安之中,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阅览室关门的时间快到了。有人背起书包陆续离开。可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是自己先离开,还是留下来?
“几点了?”那男生问刘宁。
可南立刻感到他这一问之中蕴含的灵活机巧。他是在争取主动?
刘宁看看表,说出时间。
“走吧?”那男生又问。
可南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刘宁起身去还杂志,回来站在可南的对面,眼睛望着可南,同时又一点一点收拾东西。可南的心慢慢变得坚硬起来,恼怒她为什么不让那男生先走。她收拾完东西,又停了一下,望了望可南这里,然后与那男生一起走了。
阅览室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可南坐在那里,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南突然不想回去,不想呆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一定有人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并在秘密传布。可南有一种锋芒在背的感觉。
可南来到校园外,田野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偶尔有一两只小鸟飞翔在面前的空中。阳光就那么持续不断,落满晶莹的草叶,而潺潺的流水声从草木掩映的深深的河底传来。株株植物都小心翼翼地望着可南,仿佛在侧耳谛听。事情突然之间急转直下。刘宁为什么没有留下来?
一阵微风沿着河岸徐徐迩来,越过草丛,撩动可南的衣角,轻轻拂过脸颊,象只温柔的手。可南的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一连几天,可南避免出现在能遇见她的场合。阅览室,可南不再去;教室,可南早去早回;餐厅里,可南匆匆而过,目不斜视。可南从图书室借了书躲在宿舍里读,或者在黄昏里坐在校园外河岸上默默望着流动的河水。那是一段多么安静而忧伤的时光啊!可南更加迷恋了泰戈尔的诗句,读到诸如:“我愈爱你便愈不能理解你,愈不能理解你便愈爱你。”便不能自已。可南觉得他的诗如一根根细长的银针穿透了身体。
教室区有一个大的阶梯教室,是学生们常去读书自习的地方,可南于是常常在晚上一个人夹了书来到这安静之地,躲在教室后面的一角默默读书,在那细如游丝的日光灯的滋滋声中一坐便是半个晚上。那时可南从图书室里发现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以及泰戈尔更多的诗集。好的书有一种沉静人的力量,可南独爱它们带给可南的阅读愉悦和那份安静的时光。有时读累了,就一个人出去,在夜色晚风中沿着河岸行走。可南如此安静从容,以为安静早在可南身体之中,与生俱来。
一天晚上,当可南再次从书中抬起头来,发现刘宁就在阶梯教室最前边,在几个女生中间正低头书写。那天,正好可南宿舍的几个同学也与可南坐在一起,等他们也看见了刘宁后,便有了一阵小范围的骚动。大家极力怂恿可南有所作为。而可南呢,竟心有余悸,一时无法调整自己。他们便对可南咬牙切齿。
“你完了老四,你完了。”老二重复着对可南说。
大家最后讲妥:回去后,由老五再通过教育系那位学生会干部帮忙,试着约会徐红宁一次。
第二天,老二告诉可南约会被接受了。可南那失去的信心于是逐渐被恢复。可南想也许刘宁与那男生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过是一起离开阅览室。是因为自己极少与女生交往,所以才对别的男女生接触那么敏感。想到即将到来的约会,内心不免激动,觉得周围也喜气起来。赶紧忙着收拾自己:洗头洗脸,清洁门面;衣服被湿毛巾一擦也清爽了许多;黑皮鞋闪着黑黝黝的光。是谁说的那句话?是那位常到对门男生宿舍去的身材单薄、细声细气的中文系女生,说什么整个北院就数可南还有点男子汉风度。敢情她们也偷偷地注意异性,私下里品头论足。
天色微暗。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刻种可南就匆匆下楼。当可南正要途径刘宁的宿舍楼时,可南看到外语系的那个男生与几个女生正坐在刘宁宿舍楼前道路旁的花坛边上。可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那男生的眼光有些恶很很的,从老远就投射到可南的身上,盯住不放。那情景表明他已经知道了约会的事情,并且认为可南这是对他的侵犯。
他们确实正在走向那种关系并且成型?那她为何不拒绝可南的约会?是她告诉他约会的事情吗?如果是她,她究竟想干什么呢?
行走在路上,心情不能平静。也许是别人在传递消息。那几个与他一起坐在那里的女生就可疑得很。
可南站在一丛芦苇旁,看着她乘着夜色款款迩来,体态之中洋溢着闲逸之情。
“来了?”她远远地就打招呼,声音轻柔圆润,而可南愈加困惑。
真想直截了当地问问她关于那男生的事,又怕最担心的事情会是真的。
拿定主意:她不先提及,可南就不问,但心中疑虑未除。
可南开始说话。可南说可南给可南讲讲一个人吧。未等她反应可南就讲了起来。
“有那么一个人,”可南说,“迷信爱情。为什么迷信爱情?因为他体验到了那细细的、深深的、又纯又美的情感,那种揪心的感受,让人无法顾及其他事情而身不由己地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认定这是他从未领略过的感受,认定在世间其他事物中、在这之前他的人生经历中没有什么能与它相媲美。万物皆下品。他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人生幸福之所在。他已确定生活的最高目标。他觉得生活的最高理想就是寻到爱情并在爱情的笼罩下度过一生。他说人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为了爱情。当爱情还没有来临的时候便心怀对爱情的信念耐心等待;当它一旦来临便执著追求。他说他无法设想没有爱情或者对爱情已经绝望的生活——————那时的生活将失去最高的高度,最美满的生活将不复存在。那时的人们也许退而求其次,追求其他的事物。也许就得过且过,委曲求全了此一生。他又说,深爱过的人将变得深刻丰富。人生与人生为什么不同?为什么有的平平淡淡有的丰富深刻?原因之一就看他是否深爱过。有这种思想的人,他这个人,是不一个爱情至上的人?一个爱情主义者?
“他喜欢上一个女子,但他自卑、胆怯,同时又不知道如何行动。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贫穷,所以自卑,也因此孤傲;因为受过伤害,所以胆怯;因为他很少与女生交往过,所以他不知道如何行动。他爱了,但缺乏征服的力量。
“他犹豫、徘徊、痛苦。但他后来找到了写信的方法,于是他开始写信。
“一天晚上,快下晚自习的时候他写完一封给她的信,觉得非得马上把它发出去不可,但是附近没有邮局,寄信要步行十多里的田间小路去市里,于是他便登上去市里的路。
“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只有远处城市的灯光在闪烁。空旷的田野里寂静无声。他内心有些恐惧。他自己给自己壮胆。一个小时后,他把信投入邮局门前的邮筒里。
“回到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宿舍楼在深夜里静悄悄的。学生们已经进入梦乡。他从你们那座女生宿舍楼下走过,向你树木掩映的窗口望了一会,觉得你仿佛深居遥远的山峰树林之中。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悄悄上床睡觉。”
可南倾诉已尽,感到轻松,也感到疲惫。而可南也意识到自己也许表情严肃、语调低沉。是否也有些夸张和矫情?也许。因为事先可南就立志想用长篇的表白打动刘宁,带有一点阴谋性质。
当可南终于结束,刘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南借给她一本诗集,她收下了。
在接下来的五六天里可南在做什么呢?为什么没有继续的行动?记不清当时在做什么,也记不清当时可南的心理、感受和打算。
当时的可南也许认为事情还未发展到频繁接触的时候。也许是想歇息一下。也许由于想到那个男生,可南心中有阴影出现。但也许,两次与刘宁的正面接触并未在可南身上产生想像中的那些美妙感觉。早先远离她时可南心中那期待和渴望的心情没有了。那种神秘感在后来可南走近她时也消失了,只感到平平淡淡。也许在与她的现实中没有出现诗歌中小说中出现的那种美,因而可南有些失望?在那几天里可南懈怠了,平静了?
那几天里可南按兵不动,可南记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
可南班的一个男生,就是那次在篮球场上碰见可南与刘宁交谈的那个男生,有一天他在路上又碰见可南时对可南说:“出去走走呀!”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透着着急和神秘。
而可南当时没有明白他的话。
可南正处于紧要关头但可南浑然不觉。某种机会正被可南错过。
那几天可南未设身处地地想想刘宁的心情会如何,也未设想外语系的那个男生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如同一场战役,可南没有注意全局的形势变化,也不了解敌方的情况。
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男生采取了有力的措施?刘宁发现对可南没有感觉?是不是有另外一种可能——————刘宁见可南这边没有什么动静,等得内心着急了,因而产生了对可南的怨恨,于是她便采取了有违她的真正意愿的行动,以图治治可南,解解她的气?
也就是在五六天后,当可南从阶梯教室出来想散步时,可南看见刘宁与那男生正一起坐教室外道路旁路灯下。两个人相距有一米的距离。可南心中自然一惊,但表面上又表现出一副镇定且无所谓的样子。可南在水池边洗了把脸,又冲了一下脚,然后返回教室。
以后的晚间,常见他们两个坐在教室外的某条路旁。触目惊心。可南的心逐渐变得坚硬起来,决心不再对刘宁有任何行动。
但可南真的做到了若无其事吗?当接连几个晚上没有看到她的时候,可南竟然开始寻找他们的身影,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只是可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找,找到之后又能怎样呢?
一次,可南扩大了范围,打算从餐厅后面的一片荒地穿过,准备到校园的北部去看一看。荒地里杂草丛生,黑漆漆的,乍一走进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试探前行。突然,可南听到“啪”地一声响。循声望去,隐隐约约之中,可南看见刘宁和那男生正坐在墙角的石阶上。刘宁他们坐在暗处久了,一定适应了黑暗,或许当可南一进入这个地方,他们就看到了。可南看见刘宁伸出双手在空中一击,“啪”的又一声响,象是在拍蚊子。
原来他们已经从明处转移到了暗处。
可南那徒劳的搜寻于是停止了。
大学一年级的生活结束了。北院的学生全部搬进位于市区的南院。南院院落广,学生多,碰见刘宁的机会很少了。奇怪的是,自从进了南院就再也没有见她与那男生在一起过。可南投身到那时的大学生经商热的潮流中去了,也读了许多的书,经历了许多的事情。
大约一年后,宿舍老二交给可南一本书。可南一看,那是可南从前借给刘宁的那本诗集。老五说,书是刘宁请他转交的。
老二又兴冲冲地对可南说刘宁给他书时说过一句话。
刘宁对老二说的是:都认为我那时在同人谈恋爱,其实不是。
可南听后反应冷淡。
只是书旧得厉害,可南看着心疼。
后来,听说刘宁完成两年的大学生活,毕业后分配到山东大学附属幼儿园,并且与住在可南宿舍楼一楼的一个体育系教师谈上了。于是常见她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来,走向可南宿舍楼一楼的教师单身宿舍。有时楼道里碰见了就默然走过,找不到要说的话。
但是有一次,当可南怀揣明信片,步履匆匆地在各个学生宿舍推销时,刘宁正站在她男友宿舍门外。她看到可南后竟然侧身凝视,神情中仿佛有突然闪现的激动。因为可南两个相距六七米远,所以不能确定那激动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是她以为可南那匆匆而行是奔她而去的吗?
以上就是可南想写的大学一年级,可南的北院生活。还有就是可南高中同学的聚会。可南们高中一班,有九个人考到了济南。有山东大学的树桠、高华、孙辉、陈存。山东师范大学的赵明、秦东、吕兰、可南,还有济南银行学校的刘东。从北院开始可南他们常常聚会。再就是可南给远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的叶子和山东大学的树桠写信交流,排除郁闷,可南在信中写到:“人为什么活着?”叶子说:“人首先活着,然后才是为什么活。”而树桠回答:“为了爱”。可南觉得树桠是知音,与可南心中的答案一样。而四十八岁以后,当可南患了精神病并治愈后,可南有觉得叶子说的正确。当然,四十八岁的今天,可南患了十年精神病并治愈后,可南觉得自己没有追求爱情的资本了,虽然可南还期望爱情,但希望渺茫,机会几乎为零,所以可南觉得叶子说的正确。“人首先活着,然后才是为了什么活”是个客观唯物的论断,是正确的,但有多少人不愿这样被动,愿意积极主动去活而不去计较别的,如维持生活的吃穿住行。青年,青年中的爱情主义者宁愿相信人间有真爱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