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漆黑的夜空看不到一丝光亮。
林咏泉推开窗户,看着沉沉的夜色,一向平静的他,终于流露出了些许疲惫之色。算算时间,赵瑾熙应该已经带兵闯入了皇宫。多年的谋划,终于在今天得以实施,结局会如何?会如他所料吗?
应该会的,毕竟为了这一天,他做了那么多的准备!
天际远远地传来隐约的轰雷声,似乎在预告着一场暴风雪,或者暴风雨的来袭。
又是这样的天气!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因为在他的生命之中,每当他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总会是这样的天气。
林咏泉闭上了眼睛,任由寒冷的夜风如刀子一般在脸上割着,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之中浮现,清晰亦如昨日。
※※※
没有经历过乱世的人,永远不知道乱世的痛苦与可怕。
林咏泉,他就出生于这样一个乱世,成长于这样一个乱世。
对于童年,他只有着模糊的记忆,贫穷却乐观的父母,爱护他的哥哥,勤劳美丽的姐姐,还有那个不算富裕,却很宁静平和的村落……
直到有一天,灾祸猝不及防地降临到了这个平静美丽的村子。
那一天,突然闯进来很多穿着土黄色衣服、穷凶极恶的人,他们像强盗一样闯入每家每户,抢走了所有能吃能用的东西,抓走了村庄里所有的人,女人都被恣意凌辱、糟蹋,男人反抗的被杀掉,不敢反抗地被抓走成了壮丁、老弱妇孺则统统赶到了村里的祠堂,放火焚烧……
村子里,到处都是烈火、浓烟、哭声、鲜血。
那天他和哥哥因为到十几里外的山林里挖野菜,看到村子里起的烟,急忙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宛如地狱般的情形。
那些人看着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祠堂,听着里面的人哀嚎惨叫,哈哈大笑,然后有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人拔出刀,高声道:“把这个村子全给我烧了,不留一个人、一粒粮食给敌人!”
哥哥死死地按住了他,捂住了他的嘴,用浑身颤抖的身体将他压在林木后面。
等到那些人走了,他和哥哥才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村子,烧得焦黑的尸体,已经认不出来是谁,却还是能够看到他们死前经受的折磨。他们守着那顿焦尸,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庄,放声痛哭。
不知道多了多久,天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子般大小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仿佛老天爷都在为此哭泣。
大雨中,哥哥紧紧抱住了他,用哭得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咏泉,我们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
村子被烧毁了,兄弟两人也没有任何亲戚可以投奔,只想先找个地方活下去,听说密州比较安全,便先往那边去。
战乱时期,粮食比什么都贵,兄弟二人没有任何盘缠,没有任何口粮,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可是,一路走去,战火纷燃,狼烟四起,到处都是逃命的灾民、流民、连树皮草根都被啃得干干净净,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
兄弟两人饿得头晕眼花,靠着吃土撑了几天,又迷了路,好不容易遇到了人,却只见那些人看向兄弟两人的眼睛都闪着绿光,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野兽终于看到猎物一样。
哥哥见情形不对,拽着他就跑,没跑几步就被追上,为了保护他,哥哥拼死拦住了那些人,对着他大声喊道:“咏泉,快跑!”
等到他再回去时,看到的就是已经成了灰烬的火堆,还有旁边七零八散的骨头。
他抱着那些骨头,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耳边只反复回想着哥哥最后喊的那些话:“咏泉,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
没有经历过乱世的人,永远不知道乱世的痛苦与可怕,那种可怕,不在于缺吃少穿、挨饿受冻,而在于它会把人的道德礼仪全部剥掉,最大限度的展露出人性的阴暗面,把自诩为礼仪文明的人,变成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猛兽、鬼怪。
年幼的他,为了在乱世之中活下去,能够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就这样变成了鬼。
善良、热情、信任、情感、道德、良知……所有的一切累赘统统抛弃,没有任何牵挂,也不会有任何的顾忌,所有的人和事对他而言都只是个四个字——利、弊、得、失!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舍弃,不会有任何的情感波动,冷静得近乎冷血、残酷。
直到,他遇到了秦墨渊。
乱世把他从人变成了鬼,而秦墨渊则把他从鬼变成了人!
※※※
他遇到秦墨渊,也是在一个雷声阵阵的夜晚。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在乱世,只靠个人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活下去,所以,他投靠了江南王,用他从乱世之中学会的那一套所谓智谋,步步高升,直到成为江南王手底下的第一心腹谋士。而秦墨渊,则是正在新兴起的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他从江南王的地盘偷偷潜出,利用他得到的情报,拦住了秦墨渊的马。
那时候,秦墨渊一身银亮铠甲,猩红披风,手持长矛,骑着一匹雄骏的白马,英姿勃勃,意气风发,仿佛永远都站在光明耀眼的太阳底下,生就注定要成为惊世传奇的那种人,跟他这样活着阴冷黑暗面的鬼完全不同。
所以,也特别让他讨厌。
他对秦墨渊说:“我可以帮你剿灭江南王!”
谁都知道他是江南王手底下的第一谋臣,秦墨渊的手底下都劝他不要相信,还让秦墨渊把他抓起来当做人质,或者拷问出江南王的兵力布防。但秦墨渊却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好,我相信你!”
相信?
会说这样话的人,就算能赢一时,也赢不了永久!当时,他在心里暗暗地说。
不过,那已经是他当时最好的选择了,何况,选择了,还可以再舍弃,不是吗?以他林咏泉的才能和智谋,无论到哪里,都多得是人想要利用。至于忠诚和情意,那是什么东西?他林咏泉从未有过!
因为剿灭了江南王,所以他算是功臣,成为了秦墨渊手底下的谋士,一开始只能偶尔接触机密,但随着他才能的展露,很快就进入了秦氏最核心的集团。
秦墨渊、秦书敏、段崖,后来又加上了他林咏泉。
但他在那个团体中并不好,这三个人是同一种人,爽直、大气、重情重义,跟他格格不入,他虽然处在其中,却根本无法融入,秦书敏和段崖极其厌恶他的心机,他的猜疑,他的冷酷无情,尤其警惕他对江南王的背叛,所以总是用最警惕的目光看着他。
唯有秦墨渊,就好像忘了他曾是江南王手下的第一谋士,却背叛了江南王,投向他这个敌人一样,看似毫无芥蒂地接受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这丝毫没有让他有好感,相反,让他厌恶。
尤其,看着那个男人笑着说“相信他”的虚伪模样,他真的很想一拳打过去,打碎他的笑容,真的很想在某个时刻真的背叛一次,设计一次给他看看,却偏偏每次都在最紧要的关头下不了狠手,很多时候,连他都厌恶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慈手软。
改变,发生在一次战争之中。
那一次,因为情报失误,他和数百兵卒被围困在一座小山谷之中,他们拼死送出了两个斥候去报信,然后在那座山谷之中,他竭尽了全力,用尽了一切办法,阻拦了敌人一天一夜,却也只是拖时间而已。
即便在那时候,周围的兵卒也没有气馁,还在信心满满地等待着秦墨渊带兵来救。
他看着那些兵卒,受了伤,满脸的土和血,狼狈不堪,却已经士气高涨,信心十足地相信这秦墨渊,觉得好笑的同时,也有一点失神。这些人也是生于乱世长于乱世的人,怎么还能那么单纯,还能这样毫不怀疑地相信着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割据势力的统领?
秦墨渊不会来的!
双方的情报都有失误,对方大军将他们堵在这个山谷之中,却误以为这里是秦氏的主力,所以,只要在这个时候秦墨渊带兵直闯对方的大营,烧毁粮草,便能断敌方的后路,到时候不用打,对方都会撤退、溃败。这么好的机会,那个统领会放过?
至于他们,不过是三五百兵,外加一个背主投过来的无情无义的小人罢了。
比起来一场彻底的胜利,一座富饶繁华的城池,这些代价算什么?
但他没有说出来,没有人愿意等死,这些兵卒能够保持最高涨的士气,就还能再拦阻一会儿。但无论如何,半天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地方大军已经察觉到了异常,开始怀疑,并且准备强行冲锋。
只要地方有一个人冲上来,就能知道他们的渺小和无力,在地方数万大军的碾压下,没有人能活!
他无力地靠在挖出来的箭壕之中,突然发现,他还是很怕死的,怕死到明不知道不可能,却被周围人的相信所感染,竟然软弱得在内心的最深处涌起了一丝丝期待,期待着秦墨渊能够率大军赶来。
如果……如果他能够赶来……
还没等他想完,便听到了地方的撤退号角,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周围的兵卒都忘情地欢呼了起来:“少主!少主!少主!”
欢呼声中,他慢慢的起身,一眼就看到了战乱中那道鲜亮的银白铠甲,猩红披风,厮杀在敌阵之中,来去如风,就像他第一眼看到秦墨渊时的想法——这个人注定是要成为惊世传奇的英雄!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笑意。
大战胜利之后,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庆功宴,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就连素来冷静、滴酒不沾的他,也被强灌了一大杯酒,面红耳热,脑袋晕晕乎乎的。
大概是喝醉了,所以,他竟然直接当着秦墨渊的面拍了桌子,质问道:“你为何会来?你这个蠢货,明明直捣对方营地,才是最正确的决定,你为什么会来?”
秦墨渊愣了一愣,然后爽朗地笑了起来:“因为那里有咏泉你,有我的兄弟我的兵,我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
“愚蠢!明明那时候,你只要带兵攻打对方的营地,烧毁对方的粮草,就能兵不血刃地逼退对方,打败对方,这才是最合乎利益的选择,你这个蠢货不懂吗?”他一定是喝醉了,所以才会这样放肆地大喊大叫,还不停地拍着桌子。
秦墨渊没在意,还笑着道:“我懂啊,不过,这世间的一切不是都用利益来衡量的,咏泉,有很多比利益更重要的东西。”
他看着他,那双眼睛多明亮啊,盛满了这世间一切正面、美好的东西,看了就让他还残存了一丝丝的良心自惭形秽的东西。所以他才讨厌这种人,这种人要是活着,要是赢了,就像啪啪啪在打他的脸,就像再说像他林咏泉这样的人有多卑鄙、多污秽、多冷血一样……
秦墨渊定眼看着他,笑道:“怎样?咏泉,在你和利益之间,你赢了利益,被选择了,这种感觉如何?是否比那种像是用秤称过的、标价的利益权衡的感觉要好得多?”
“……”他没有说话,只是大概酒太烈了,太辣了,辣得他眼睛不停地流汗。
当然好!
无论什么情况,无论多艰难的困境,都有人会来救他,有人可以依靠,这种感觉当然好!
可是,太好的东西就太容易让人留恋,然后变得软弱,一旦失去便痛不欲生,一旦被毁灭便天塌地陷,所以他宁可不相信,也从来不索要,自然也同样不会付出。
“一开始,你为什么会相信我?”他定定地问道。
秦墨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顿了顿道:“当时我看到你的眼睛,那么黑,黑得看不到底。在书敏他们不相信你的时候,你的眼睛变得更黑了,像是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都沉下去了一样。所以,我想,试着相信他一次吧!而且,我相信我自己!”
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能够凭借手中的剑,麾下的兄弟和兵,杀出去!
“我背叛了江南王,投向了你,像我这种背主投地的小人,你为何还会将我拉入你的核心集团?你不怕我再次背叛你,投向你的敌人吗?”他又问道。
秦墨渊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觉得你不像那样的人,所以,我去查了一些事情。”
“你查到了什么?”他似乎有了某种预感,却还是问道。
秦墨渊看着他,眼眸之中带着一丝的同情和怜悯:“你说话带着豫州那边的口音,而江南王最初就是在豫州那一带兴旺发达的。他秉性残暴,为了壮大势力不择手段,所过之处,村毁人亡。其中有一个村子,原本还算平和宁静,却被江南王彻底地毁了。那座村子,叫做林家村!”
林家村?
对,是林家村没错!太久了,连他都快要忘了村子的名字了!
就是江南王,毁了他出生的村子,那天村子中发生的地狱景象,他一直都记得,也包括那帮强盗的穿着、尤其是那个领头之人。后来他发现那是江南王和他的兵,所以他投到了江南王手底下,步步高升,直到成为江南王的心腹谋臣,掌握了他所有的机密、兵防布置,然后告诉了江南王的敌人。
哥哥说过的:“咏泉,我们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所以,他要亲手毁了江南王的一切!
“我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但是,过了十几年的惨案,你却还没忘记要给你的家人,你的乡亲报仇,你从未忘过自己的根!这样的人,无论他表现出来的是怎样,但我想,在他内心深处,应该还有一丝热,应该不会太糟糕!你所表现出来的冷酷、算计、猜疑、无情,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让你敞开心怀去信任,所以我想试一次!”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听着秦墨渊说那些像是笑话一样的事情,只是猛地又喝了一大口烈酒,然后,被酒辣的眼睛不停出汗……
秦墨渊看着他,认真地道道:“咏泉,我会先付出我的信任,所以,你能不能试着,也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他问道。
秦墨渊的回答,他永远都记得:“相信我会保护你,相信我会信任你,相信我这个人,成为我的属下、我的谋士、我的心腹,我的兄弟,我能够放心将后背交给你,托付生死的挚交,成为与我并肩作战的知己!”
“为何是我?”他又喝了一大口烈酒。
秦墨渊的声音诚恳至极:“咏泉,你很有才华,非常有才华,江南王也好,甚至现在秦氏,都还不足以让你施展全部的才华。你是个经天纬地之才!我只能结束这场战乱,但是之后,就要靠你来治理这个国家,让它强盛、繁华,让百姓过的安稳!”
“经天纬地之才?你太高看我了!”他当时,似乎是这样回答的吧?
秦墨渊却决然地摇了摇头:“不,咏泉,现在的你或许还不行,但是只要给你空间,你将来会成为这样的人。而我,会给你最大的成长空间!”
说着,他再次看向他,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信任:“所以,相信我吧,咏泉!我们联手,建立一个强大、兴盛的国家,让林家村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让人吃人的惨状再也不会发生,让北狄再也不敢欺凌我们,让南疆再也不敢掳掠我们的百姓炼蛊,让所有人,所有国家都仰视我们!”
他描述的那副画面真的太过美好,美好到连他这样冷血无情的人,都感到了体内的血液在翻涌。
所以,他跟自己说,林咏泉,再试一次吧!
最后一次!
※※※
思及往事,林咏泉嘴角顿时露出了苦涩至极的笑容,经天纬地之才?他们都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他守护不住想要守护的人,让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去,甚至背负着骂名,无法洗清,天底下,有这么无用的经天纬地之才吗?
秦墨渊。
秦书敏。
段崖。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在他脑海之中浮现,成为了一把又一把的利刃,割裂了往事,直刺心头,钻心的疼。
※※※
那次之后,他开始尝试着去相信秦墨渊,终于,渐渐被他先交付的信任打动,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信任。察觉到他的改变,加上秦墨渊讲出了他覆灭江南王的原因,秦书敏和段崖也渐渐接受了他,四个人的团体,越来越紧密团结,成为了真正的生死之交。
有了共创盛世的理想,有了一群生死之交,他们常常策马狂奔,看着因为战火而满目疮痍的山河,畅想着恢复了锦绣辉煌的家国模样。
他们还彼此戏谑地说,皇帝是万岁,秦墨渊要做一万年的皇帝,他林咏泉就要做一万年的丞相,段崖就做一万年的大将军,而秦书敏,就做一万年的公主!
他们会永远齐心协力,共创盛世!
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开怀、最张扬、最恣意的时光。
秦墨渊的军事才华,他的智谋帷幄,加上睿智缜密的秦书敏,骁勇善战的段崖,他们四个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了一把最锋锐的剑,斩断了南方的战火,遥指北方。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北狄王率军北下,赵氏派出了求和的使者,协议联手,共抗北狄。
对于赵氏的求和,秦书敏和段崖游移不定,他是坚决反对,秦墨渊则倾向于联手。
“你疯了吗?北狄北下,直面他的是赵氏,赵氏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干嘛要帮他们?”私底下,他对着秦墨渊发火,“就让他们去抗衡北狄,等到赵氏被北狄击溃,我们再养精蓄锐,把北狄赶回草原,到时候,我们是北方的救世主,而且,也能够趁机统一全国,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想要帮赵氏?你脑子进水了吗?”
他一向词锋犀利,丝毫不留情面,秦墨渊早已经习惯,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
“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好,一旦发现不敌,赵氏多半会弃京南下,保存实力。当然,如果他们南下,我们可以和北狄南北夹击,赵氏估计撑不了一年。可是,咏泉,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言语一窒,将头转到了一边。
秦墨渊恍若不觉,遥望着北方山河,低声道:“我来告诉你吧!跟赵氏打完,单凭我们,也不可能跟北狄抗衡,所以我们也得暂避风头,任由北狄长驱直入。我们至少需要三年时间养精蓄锐,磨兵练兵,才把北狄赶出中原。咏泉,我们一共需要四年的时间!”
风呼啸着,将秦墨渊有些颤抖的声音传入耳朵。
“四年,咏泉,以北狄烧杀劫掠,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的行径,四年,要死多少百姓?二十万?五十万?还是一百万?到时候,北方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是否会像当初的林家村一样,满目疮痍?”
想到那被战火彻底毁掉的家乡,想到那些死去的乡亲,想要自己的父母姐姐,林咏泉神色微动,垂下了眼眸。
“城毁了,我们可以再建;粮食没了,我们可以再种;金银布帛没了,我们可以再创造,可是,咏泉,人死了,我们却不能从阴曹地府再把他们带回来!”秦墨渊叹息着,目含悲凉,眉宇紧紧地皱了起来,“咏泉,你听说过凉州的雪米稻吗?”
他摇摇头:“没有注意过,我对吃的不感兴趣。”
“凉州有种叫做雪米稻的稻谷,香糯软绵,闻名周国。三年前,北狄攻破凉州,杀戮无数,流的血太多太多,以至于地里结出来的稻谷种子都是血红血红的,于是改叫血米稻,至今都没有恢复雪色。咏泉,我不想再看到这种粮食了。”秦墨渊说着,声音之中有着深深的悲哀和愤怒。
“在凉州,我听说了这件事,看着那碗血红香糯的米饭,只觉得,里面流的都是同胞百姓的血。”
“那一刻,我曾经发誓,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秦墨渊的声音不停传过来,他没有直接说起这次和谈,但言下之意,他却很明白。
这次如果他们袖手旁观,又或者干脆和北狄联手,那么,四年之间,在这中原大地上,又要长出多少的血麦、血米、血黍……
“咏泉,你说的并没有错,如果我们把握好这个机会,的确可以一统中原,没有人会怪我们,甚至,当我们把北狄赶走后,北方的百姓还会感谢我们。只是,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原本有机会,可以救他们的,但是我们没有去做,仅此而已!”秦墨渊闭上了眼睛,任由远处的风吹过来,像座化石一样,一动不动。
他终于被说动了,却还是道:“就算要跟赵氏联手,我们也没必要那样做。”
赵氏称帝,秦墨渊只是辅国公,凭什么?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要让给赵氏?
“我又何尝想如此?但我跟北狄交过手,我们的军队,或许在中原算是顶尖,但是跟那些来去如风的骑兵比,差的太远了。只有跟赵氏联手,彼此捐弃前嫌,才有可能赢得胜利。如果双方为了帝位暗藏心机,彼此内斗内耗,又怎么可能齐心协力?这样的军队,赢不了!”秦墨渊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我们不够强!”
他不服气地道:“就算要让,也应该是赵氏让,应该你称帝!”
“你觉得赵氏会这样做吗?”秦墨渊反问。
他哑口无言,气得骂了句粗话:“凭什么是我们吃亏?”
“那是因为我们比赵氏更深爱着这片土地,深爱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秦墨渊叹息道,“听说过二妇争子的故事吗?最心疼孩子的亲生母亲,注定要先放手,先退让的!再说——”
秦墨渊转过头来,笑着看着他:‘我们还有你呢,咏泉!就算赵氏称帝又如何?有你的谋略,有我,有书敏,有段崖,难道我们还比不上北方那群高门贵族吗?还是说,咏泉你觉得在智谋上会输给那些人?“
”我会怕他们?斗就斗,等到打败了北狄,我们再来跟他们较量!“他立刻说道。
秦墨渊能够说服最冷漠的他,自然也就能够说服秦书敏和段崖,只是秦书敏提出了一个条件,她要跟赵氏的太子成婚,婚后二人所生之子,将来继承帝位。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秦墨渊本来不想这样委屈自己的妹妹,但是秦书敏坚持,她说,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麾下的将士们着想,将来的帝王,若是没有秦氏血脉,对秦氏的将领很不利,也很不公平。
这也确实是一个解决现状最好的办法,赵氏也完全没有异议。
于是,秦氏和赵氏,就这样联手了。
※※※
有了秦氏的退让,加上战场上秦墨渊的才华和魅力,双方军队融合得很好,也能够齐心协力对抗北狄。那场仗,他们打得很艰辛,死了很多的人,但是,终于还是将北狄拒于国门之外,而且让他们元气大伤,多年不敢入侵,北方边关有数年不曾有战事。
然后就是大华建国,分封爵位,再然后是秦书敏和赵长轩的大婚。
还有赵氏的那位隆平长公主,她跟秦墨渊四年前就在凉州见过,言谈投契,志向相合,只是彼此留的都是化名,而这场战争,也让两人更加彼此倾心,
无论对赵氏,还是秦氏,这桩婚事都是双赢,所以,称帝的赵氏之主毫不犹豫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只是秦墨渊对北狄的那场战事中受了很重的伤,需要调养,所以婚事定在半年后。
突然有一天,秦墨渊对他说:”咏泉,我要死了。“
他当时简直懵了,感觉这就像是一个玩笑,但是秦墨渊神色郑重,毫无开玩笑的迹象:”我中了毒,看似是疗伤的药材,实际上却会引发旧伤。你知道的,我曾经心口受过伤,如今那道伤被引发了,我大概活不到成婚之时了。“
”是谁?“他问道。
秦墨渊摇摇头:”我不知道,药性应该是缓慢见效的,直到伤口裂开时,我才怀疑可能是中了暗算,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是何时中的暗算。“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周遭布了铜墙铁壁,无关的人绝不可能靠近你,更加不可能暗算你,那漏洞只有可能是在我这些布置之外。何况,你是谁?你是秦墨渊,名扬天下的秦墨渊,被暗算就算了,难道会连谁暗算你都不知道吗?“他霍然起身,怒声呵斥道。
秦墨渊大概也知道瞒不过他,沉默不语。
”我知道了。“他何等心机,见秦墨渊这个样子就猜到了,”能够让你这样维护的人,除了赵芳华还有谁?她要杀你,你还要维护她?“
秦墨渊说道:”当时我只喝了一口就尝出来了,我也曾经怀疑过她,于是假装说药太苦,要她也尝一尝。她也是征战沙场之人,身上也有很多旧伤,但是她毫不犹豫地,笑着就要喝。我知道瞒不过你,所以告诉你,但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芳华!“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情?她毕竟姓赵!“
秦墨渊微笑道:”咏泉,我承认,某些方面,我不如你敏锐,也不如你聪慧,但是,她对我是否真心,我还是知道的。所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她再怎么征战沙场,也是个女人,她没办法承受亲手杀死我的悔恨和痛楚!我不想让他这么难受。“
他记得,他当时似乎是笑了起来。
其实没错,这就是秦墨渊!
所以最开始遇到秦墨渊的时候,他就说过,这种人,活不长久,也赢不到最后!看,他一点都没说错,不是吗?可笑他这个蠢货,至死说的还是朝堂局势不能生乱,所以求他隐瞒真相。
他大笑着,癫狂着,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弄湿了他的脸。
秦墨渊看着他,轻声道:”咏泉,对不起!“
他想,他应该是恨赵芳华的,没有她,赵长轩没有机会对秦墨渊下毒。可是,看着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明知秦墨渊命不久矣,却还坚持要举行大婚;看着她一身嫁衣,却面色惨白地抱着倒地的秦墨渊,痛哭失声,然后自认是秦家妇,终身不嫁……。
他想,至少,秦墨渊没有看错她!
※※※
回忆起秦墨渊的死,林咏泉觉得心中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在与赵氏联手之前,秦墨渊曾经对他说过一番话。他说:”咏泉,我们都是生于乱世,长于乱世的人,我们比任何人都明白乱世的可怕。所以,如果能够有个机会,提前结束乱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我的命!“
秦墨渊的确善良、热情,但他并不是天真无知,相反,他很清醒地看透了一切,却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他说,那是他想做的事情。
正因为如此,林咏泉才更加难以接受。
”秦墨渊,你这个蠢货!“他低声地,狠狠地骂道,应该是想要哭得,可是却没有眼泪流出来,因为他的眼泪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流尽了。
你不是想要一个繁华盛世吗?
现在,夜巫族被剿灭了,北狄灭亡了,曼陀国也递交了降表,周边再也没有国家敢欺负我们,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你不是想要见到这样一个繁华盛世吗?
那么,为什么,你不睁开眼睛看一看?
秦墨渊!
※※※
他以为秦墨渊的死已经是噩梦了,却没有想到,噩梦并未就此结束。
秦墨渊的死因,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以秦书敏的机敏,显然也有所猜测,于是从那之后,她对秦氏上下都加强了防备,不允许丝毫疏漏。
赵长轩以为杀了秦墨渊,这天下,这朝堂就是他的,但很显然,他小看了秦书敏。
虽然不比秦墨渊在军事上的才华横溢,但是身为女子,秦书敏有着女子的缜密周详,也有着男子的心胸气概,她虽然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将赵长轩压制得死死的,顺利地掌握了东宫,在朝堂上则成了秦氏新的领头人。
对于这点,他和段崖都乐于看到,也倾尽全力辅佐她。
然而,北狄再次入侵,大华需要联合拉沃部落才能抗衡,但拉沃部落的议和使者却在大华境内被人杀死。拉沃部落大为震惊,要求大华必须抓住真凶,否则就要联合北狄一同入侵。
无论赵氏还是秦氏,都在倾尽全力地调查,但凶手做得太干脆利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
而且,可能这样做的人太多了,北狄、南疆、甚至拉沃部落内部,或者大华内部,都有可能这样做。他们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到真凶,但拉沃部落所给的期限已经步步紧逼。
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秦书敏对他们说,我来当这个凶手吧!
他还记得,那是在宫外,他们秘密会面的宅邸里。
秦书敏很冷静,一如往常的冷静,就好像她只说明天要吃鱼片粥那么平常的事情。
”我们必须给拉沃部落交出一个凶手,而且是一个合情合理,又能够让拉沃部落坚定抗衡北狄决心的人。所以,就说我不甘心大哥让出帝位,又嫉妒赵长轩的宠妾和她的儿子,所以暗中勾结北狄,杀了拉沃部落的使者,等到事成后,我将和北狄南北分治!“
交出一个凶手给拉沃部落,这个办法他不是没有想过,问题就在于要合情合理,要让拉沃部落能够相信。秦书敏显然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但是,不可以!
不可以是她!
”不,让我来当这个凶手吧!“段崖也意识到了这个办法的可行性,毫不犹豫地道。
秦书敏摇头:”不行,所有人都知道,我现在是秦氏的领头人,即便你承认了,别人也会以为是我指使你的,但是大华包庇我这个太子妃,所以只将你推出去。这会激怒拉沃部落,百害而无一利!“
段崖默然。
段崖知道秦书敏是对的,就像他也知道一样,可是,他们又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秦书敏这样冤屈地死去?
”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他站了起来,看着秦书敏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赵长轩的为人,肯定会借这个机会,将罪名扣到秦氏头上,他会大举追捕秦氏的将领,竭力将这些人卷入这场漩涡,将秦氏的势力一举剿灭!死的不只是你,还有秦氏!“
秦书敏没有丝毫意外,平静地道:”我知道,所以,我做好了准备,洛熙我会托付给隆平长公主。她是我大哥秦墨渊的遗孀,本身在赵氏也很有威望,又是赵长轩的长姐,有她照料,洛熙不会有危险。秦氏的财富一直在我手中,我现在交给段崖,你们做好准备,事发之后立刻消失,暂时离开大华,等到风头过了再做决定。“
他看着秦书敏一点一点地安排、布置,有条不紊,周密缜细,就知道她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决心这样做了。
刹那间,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底涌了出来,就像秦墨渊告诉他他要死了时一样。
”至于你,咏泉,对不起。“秦书敏眼眸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和歉疚,”段崖可以离开朝堂,但是你不可以!因为你是一个经天纬地之才,只有你才能治理好大华,让它国富民强。所以,你必须要赢得赵长轩的信任,对不起。“
他看着她,双手紧握成拳:”所以,你想让我投向赵长轩,告诉他可以劝你背上这个黑锅,然后将联合北狄、卖国谋逆的罪名扣到秦氏头上,趁机一举剿灭秦氏的势力。“
可想而知,一直将秦书敏和秦氏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赵长轩,得到这个提议时会有多么兴奋若狂?而他,交了这么一张投名状,至少也能赢得赵长轩一点信任,然后他就可以借着这一点信任,展露才华,引诱地赵长轩继续地重用他。
这对于他来说,早就驾轻就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对不起,咏泉,我知道这样一来,你会成为秦氏的叛徒,被万人唾骂,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大哥说过,我们谁都可以死,唯独你不可以!咏泉,真的对不起!“秦书敏反复地道。
”为什么总是我们?为什么总是你们?先是秦墨渊,然后是你,如果像你们这样的人都要死,甚至死后都无法得到公道,那么,这样的国家还有存在的价值吗?“他含着泪问道。
秦书敏微微一笑:”你错了,咏泉,正因为有我们这样愿意为之牺牲的人,这个国家才更应该存在下去!“
她从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沉闷的黑夜,柔声道:”每个国家,都有弱小的时候,现在的大华,就像生了重病的人,虚弱,无力,所以要隐忍,蛰伏,争取时间慢慢壮大。“
秦书敏转过身,微笑着看着他和段崖:”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国,若是我们都不爱它,不维护它,还指望谁能够维护它呢?
“那为什么总是你们?先是墨渊,再来是你,接下来是段崖,为什么每次受委屈,牺牲的人都是你们?”他大声喊道。
面对即将到来的牺牲,秦书敏坦然无惧,她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们更深爱着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吧!当一个人把某样事物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时候,就注定了要为它不断地妥协,退让,牺牲,直到死为止。所以,我早就猜到我的结局了。”
“如果死得有意义,有价值倒也罢了,可是,如果踏出这一步,连死都没办法得到公道,只会背上叛国者的罪名!”他嘶喊着,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时此刻,眼泪却不住地涌出,为这些愚蠢,却又坚定不肯退让的人。
秦书敏失笑:“怎么会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呢?我这一死,换来了大华喘息的时间,总有一天,大华会真正强大起来,强大到任何国家都不能欺负我们!这是我们的梦想,不是吗?”
梦想?
是啊,在他们四人生死契交的时候,他们共同拥有着这样的梦想。可是现在,秦墨渊死了,她也要死了,段崖要离开大华了,他们要怎么看到梦想实现的那天?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为大华这样地付出,没有人会知道,人们提到你,只会说叛国者秦书敏!叛国者!你懂不懂这三个字的含义?”他泪落如珠,几乎无法成句。
这样深爱着大华的书敏,这样付出,这样牺牲的秦书敏,却要背上叛国者的罪名,被万人唾骂!
“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呢!”秦书敏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到,“我秦书敏的一生,只在我自己的心里,不需要任何人评断,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一生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我为什么而死……我很清楚一切,这样,就足够了。”
是吗?这样……就足够了吗?
秦书敏下定了决心,他们谁也劝不动,
段崖一直都沉默着,直到离开皇宫,才对他说:“咏泉,虽然书敏让我离开大华,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我是秦氏麾下第一大将,若我活着,秦氏永远是赵长轩心底的一根刺,而出身秦氏的你,也无法得到他真正的信任和器重!”
“你要做什么?”他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颤抖着,夹杂了哭腔。
段崖轻松地道:“书敏都不怕死,难道我一个男人还要怕吗?拿我的头颅,成为你的投名状吧!这样,赵长轩才能真正地相信你。对不起,咏泉,要让你背负上叛徒的罪名!”
他们都说他是经天纬地之才,所以他要活着,要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可是,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曾经,他明明知道赵氏会对墨渊不利,他却没有替秦墨渊防住,让秦墨渊大婚时倒下,再也不曾站起来;现在,大华遭遇危机,他却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书敏和段崖走上死路,然后背负着叛国者的污名,连死都无法得到清白……
这样无能的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段崖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悲悯和安慰:“咏泉,人力总有尽时,这不是你的错!”
“有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是我们都知道,活下来的人才是最难的!对不起,咏泉!对不起!”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秦墨渊跟他说对不起,秦书敏跟他说对不起,就连段崖,也对他说对不起!
他们有什么可对不起他的?秦墨渊死了,秦书敏和段崖也要死了,而他却能活着,将来还会成为大华重臣,权倾天下,享尽荣华富贵,他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过得更好!
泪水不断地涌出来,他们不需要跟他说对不起,这天下,这大华,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三个人!
※※※
漆黑的夜里,他近乎癫狂地行走着,懵懂不知将往何处,该往何处。
轰雷阵阵,耀眼的闪电如利刃般割裂着黑夜,狂风吹得树叶喧哗,整个天地一片混乱,有着随时都会倾覆,整个世界就此毁灭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至少对于他来说,他的世界,已经就此毁灭。
眼泪不停地从他眼中涌出,滴落,仿佛永无休止。
他的生死知己,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深深在乎着的那些人……都要死了!
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却还是不肯退后,就那么执著地走了上去,不曾后悔,不曾迟疑。他们说,那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愿意为之而死的梦想,他们死而无憾!
是的,这一点都不奇怪,一点都不值得惊讶,像他们这样的人,本就死得快,本就该死!趋利避害,只顾念自己,这世道就是这样,所以他们都是笨蛋,现在笨蛋要死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在他心头涌动的那些强烈的情绪,是什么?
为什么如此痛苦?仿佛整颗心都被撕裂开来!
为什么如此不甘?明明知道这样的人都会死,必死无疑,为什么当这天到来的时候,却还是如此的不甘心?
不甘心秦墨渊为了北方的百姓步步退让,明明是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却还是亲口饮下了心爱的人送到唇边的毒药;不甘心秦书敏为了给大华赢得喘息的时间而虚构出一场根本不存在的谋逆,到死都背负着叛国者的污名,无法洗脱;不甘心好人身死,得不到公道,坏人却逍遥自在,享受着好人牺牲而换来的成果,君临天下……
苍天,如果你有眼睛,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个荒唐颠倒的世间!
他双臂振袖,赤红着眼睛,对着漆黑无光的夜空喊着。
然而,苍天寂寂,大地无言。
一滴雨水骤然跌落,狠狠地砸在了他泪流满面的脸上,然后,两滴,三滴……无数滴…。无情地敲打着他的脸,像是一种嘲讽,冷漠得令人心寒。
终于,他绝望了,颓然倒在了地上,任由大雨滂沱,将他浑身淋得湿透。
雨水混杂着泪水,在他的脸上,他的心中不停地流淌着。
在他心中,这黑暗,这狂风骤雨,永无止境。
他以为这一刻已是世界末日,可这天地,何曾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过?渐渐的,天晴了,雨也停了,朝阳从东方升起,霞光万丈,一点一点地驱散了夜的黑暗,最终光耀大地,那场景美好而又壮丽,好像这天地都被阳光照耀着,没有一丝一毫的黑暗。
他望着壮丽的日出景观,想要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可流,想要嘶喊,却喉咙沙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墨渊死了,书敏也要死了,段崖也要死了,那么好的人要死了,这天地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和每一天都一样日升日落,没有丝毫的不同!
这天地,是何等的冷漠?
这样冷漠的天和地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夜,有一个深深爱着这个国家,爱着她的孩子的人,选择了一条身败名裂的死路,却不曾后悔,不曾迟疑;
它也不会知道,在这一夜,有一个人再次经历了与挚友知己的生离死别,无法接受,却又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痛彻心扉,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它更不知道,这一夜,有一个人下定了一个决心——
既然苍天无眼,那么,他就来做天的眼!
他要好人得报,坏人得惩,他要将这大华打造成一片繁华盛世,如他的挚友们所愿,然后,将它从赵氏的手里夺回来,交到它原本应该交付的人手里!
哪怕,为此要牺牲他的所有,也在所不惜!
※※※
他知道赵长轩绝不会给秦书敏和段崖平反,只会销毁一切证据,将这件事彻底抹去。所以,他要靠自己。
于是,他按照秦书敏所说,去找赵长轩献计,然后用段崖的头颅,交上了第二份给赵长轩的投名状!
他展露才华,令赵长轩垂涎,然后又刻意让赵瑾熙的母亲知道他的处境不稳,也信不过赵长轩,想要找个新的靠山,然后理所当然地成了赵瑾熙的师父。
他教导赵瑾熙展露才华,压过了刻意韬光隐晦的赵洛熙,被立为太子,又劝他假装沉溺于文书史籍,自请到江南修书,编纂文稿。
他推行新政,让这个被战乱摧毁的国家尽快恢复过来,一点一点地成为秦墨渊他们所期待、所向往并且为之付出了性命的繁华盛世;同时暗中操控,制造了赵铭熙和赵廷熙对峙的局面;对赵瑾熙则说让这两人吸引德明帝的主意,然后暗中筹谋毒计,一步一步,将赵长轩所有的血脉铲除殆尽!
这么长的时间,他并非没有动摇过。
从段崖死后,他林咏泉也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为了报仇,为了实现挚友们愿望的行尸走肉,他没有想过要成亲,也没有想过子嗣。德明帝赐婚时,他知道这是赵长轩拉拢他的手段之一,他并未拒绝,这意味赵长轩更加信任他了,对他的复仇大计更有利。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还会动心。
赵梦华对他的崇敬,对他的关爱,对他的体贴包容,对他全心全意地付出,一点一点打动了他的心,让他第一次尝到男女情事的甜蜜和幸福。
当鸿渐降生时,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他真的动摇了,他想,或许他不需要做得那么决绝,至少给梦儿,给鸿渐,给他们一家留一点余地。想必墨渊和书敏、段崖也不会因为他这一点点自私而责怪他吧?
可是,梦儿死了!
叛乱之中,她被赵秀华的人暗中所杀,但其实,害死梦儿的人是赵长轩!因为他觊觎梦儿的好友孟蝶衣,也就是南陵王妃,为了得到孟蝶衣,他一手造就了南陵王府的血案,所以,他不能容许知道这件事的梦儿活着,所以,他在污蔑禹王造反时,早早地给赵秀华透了消息。
他以为他的眼泪早就在那一晚流尽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可是,抱着梦儿和陌颜残缺的尸体,他竟然再度流出了眼泪!
赵长轩!
又是赵长轩!
守着梦儿和陌颜的尸体十日,他终于将两人安葬,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他要成为天的眼,让赵长轩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这一次,他再不会有一丝的动摇,也没有再给自己留一丝的余地,所以,他刻意忙于朝政,不与鸿渐亲近,将他丢给了太后;所以,即便后来得知他和梦儿的女儿没有死,也没有认回陌颜,所以,他故意制造皇宫中的那一幕,让鸿渐跟他决裂!
而今天,多年的筹谋终于在今日得以实施。
应该会成功的!赵瑾熙仓促行事,赵洛熙却已经有了防备,这场谋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而且,为了一举铲除赵瑾熙的所有势力,他甚至提议将远在边疆的元胤都召了回来,好让赵洛熙一举歼灭,然后稳稳地坐上帝位,开创更繁华的盛世!
而且,就算没有他,也还有其他人,比如萧夜华,比如陆箴,他们能够帮赵洛熙走得更远,创造一个更强大的盛世——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他大概无法看到秦氏的血脉君临天下的那一幕了。
※※※
林咏泉静静地想着,等待着。
终于,一队脚步声响起,然后破门而入。
“二皇子赵瑾熙谋逆逼宫,已经被大殿下铲平,如今奉命捉拿赵瑾熙的余党,钦此!”有人展开了明黄的圣旨,宣读完毕,走到了林咏泉的面前,“林咏泉,你还认得我吗?”
林咏泉当然认得他,他认得秦氏的每一张面孔,从未有过片刻或忘:“张元和,段崖的心腹谋臣。”
“没错,当初你出卖段将军,用他的项上人头换取了你的荣华富贵,我一定会给段将军讨一个公道。”此刻的张元和,不再是云裳阁那个和气的掌柜,他看着林咏泉,眼眸中透漏出深切的恨意。
从前只能改名易姓,躲藏在黑暗之中的秦氏诸人,如今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地下了吗?真好!林咏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想着。
是秦氏的人,是张元和,这样更好,他一定会发现那个密室,然后发现那些他准备了许多年的东西,然后揭发当年的真相,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秦墨渊、秦书敏是个怎样传奇伟大的人,而赵长轩,又是怎样一个卑鄙小人!
“绑了,带走!”张元和恨恨地一挥手。
林咏泉平静自若地任那些兵卒绑缚,走出房门的时候,有一滴冰冷的水滴滴落在他的头上。
他抬起头,看着乌沉的天际。
下雨了。
※※※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也注定许多人无法入眠。
赵瑾熙的一切行动,几乎都在预料之中,因此,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胜负。不过,还是到天亮时分,厮杀才彻底结束。赵瑾熙的主力都被斩杀,其余被拉拢来的人都弃械投降,声称他们是被赵瑾熙下了毒,被胁迫,不得已才跟随他。
赵洛熙当然知道他们所言不虚,所以也不急着让林陌颜帮他们解毒,就让他们在大牢里受点罪吧!
多年谋划,尘埃落定就在今夜,赵洛熙虽然整晚未免,却丝毫没有困意,依然精神抖擞,完全没有休息的打算。
虽然大战已经结束,但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清点完双方的伤亡人数,赵洛熙轻舒了一口气,因为早有准备,又有内应,加上林陌颜的各种药物,己方的伤亡比预料中的要少得多,这本是好事,但在得知另一件事后,赵洛熙等人神色就变得沉重起来。
无论是战亡的尸体,还是投降的俘虏,清点了几遍,竟然都没有发现赵瑾熙!
“虽然赵瑾熙谋逆一事已是事实,我们也已经赢了,但是,如果让赵瑾熙逃走的话,就等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以后会有很多麻烦!”燕宇皱眉道。
只要赵瑾熙没死,就有可能东山再起,或者有无数打着他的旗号兴风作浪的人。
“你们确定赵瑾熙进了皇宫?”萧夜华问道。
一位满身血污,都来不及换的老将点头:“我亲眼看到他带兵进了皇宫,然后才率军冲了进去,截断他们的后路。”
这位老将叫做谢孟昌,原本是秦氏麾下的大将,除了段崖,第二个就排到了他。也因此,秦书敏事发,段崖死后,他就是德明帝的心头钦犯。当初为了躲避那场风暴,他暂时离开了大华,等到平风浪静,找到了当时尚且年幼的赵洛熙,然后就一直追随他到现在,是赵洛熙最倚重、最信任的副手。
只是之前因为秦氏的缘故,他不能出现在明处,就如同手下无数的秦氏兄弟一样。如今,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了。
萧夜华看向赵洛熙:“这么说,赵瑾熙应该还在皇宫之中,仔细搜索就是了。”
为了防止赵瑾熙混入己方离开,就连赵洛熙他们这边的人也不许离开皇宫,捉拿赵瑾熙余党的人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和皇宫内外以烟花为号。
所以,无论如何,赵瑾熙都不可能逃出皇宫。
“既然这样,事不宜迟,立刻派人搜索,要是有人发现赵瑾熙的痕迹,立刻以烟花通知其他人,务必将他拿下!”隆平长公主立刻吩咐道。
昨晚的判断实在事关重大,隆平长公主放心不下,加上她本就是战场女将,因此也率了一队兵进入皇宫,截断了赵瑾熙的所有后路。
有皇宫守卫加京禁卫的人手,想要将皇宫搜查一遍并不难,却没有找到赵瑾熙的身影,就好像整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燕宇皱眉:“怎么会这样?”
“赵瑾熙毕竟也是在皇宫长大的,对皇宫熟悉无比,或许是搜查中有什么空隙,被他发现,躲了过去。”隆平长公主沉思道,“再加派人手,将整个皇宫毫无空隙地筛过一遍,应该就能找到。”
话虽如此,但她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无论是赵洛熙手下的秦氏旧人,还是忠勤侯父子手下的将领,都不是那种凭借家世混上来的,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人才,而且刚才的人手并不少,按理说不可能有疏漏,如果第一次找不到,第二次想要找到的机会并不大。如果一直搜查不到,皇宫又不能一直封锁,说不定会被他逃了出去。
显然,抱持同样想法的人很多,但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期待好消息。
萧夜华皱了皱眉头,若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也有不少办法隐瞒,但是赵瑾熙不是他,两个人的性格和想法都相差太多,最后能想到的办法也会谬之千里。忽然间,他转头问林陌颜:“如果是你呢?”
“嗯?”林陌颜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虽然那人现在是赵瑾熙,也有赵瑾熙的记忆,但是,他的灵魂还是煦日,考虑事情的思维还是无法跳脱训练营的背景束缚,这也是他在争斗中无法赢过赵洛熙最主要的原因。
她也是从训练营出来的,背景有相似,加上对那个人的了解,应该更能猜到他的想法。
林陌颜沉思了起来,如果是她,必定是事先准备许多药物,杀出一条血路,但是这显然不是煦日的性格,那个人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更擅长隐忍,伪装,在暗地里保全性命,再图后计。
将赵洛熙的整个布置再仔细想了一遍,她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战死的人,尸体都在哪里?”
“按照敌我分开,我们的人在典药监,赵洛熙的人则在御马监。”赵洛熙不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林陌颜道:“为了找赵瑾熙,他那边的人的尸体已经一一清查过了,那么,我们先去典药监看看。”
说着,转身就朝着典药监的方向而去,萧夜华紧随其后。
其余人虽然不甚明了,却也下意识跟着前去。
“你是说赵瑾熙会混在我们的人的尸体里,等到我们把尸体运送出宫,再趁机逃走?”隆平长公主是最不了解萧夜华和林陌颜的人,也不明白林陌颜为何那班确定,“可是,那边的尸体都有专人察看过,确定没有气息了才会搬运过去,就算赵瑾熙想装死,也不可能瞒过他们。”
林陌颜边走边解释道:“我在南州时,赵瑾熙曾经制作假药来筛选名医,我看过他做的那些假药,很难分辨。由此推论,他在医毒之术上说不定造诣颇高,若是有一两样别人察觉不出的假死药,也并不奇怪。”
煦日的医毒之术在训练营并不算什么,但在大华能算顶尖,别说典药监那些太监,就算御医前来,也未必能够察觉。
而且典药监地处偏僻,平时又不经常走动,里面的小太监未必能认得赵瑾熙这个人,被他蒙混过去很正常。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有道理,都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来到了典药监。
虽然说赵洛熙这边伤亡比预计的少,也有上前的死者,军医和典药监的人都先抢救伤者,暂时没有精力顾及这些尸体,因此,只是将他们抬了进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因为院子有限,有些人尸体不得不堆积着,整个院子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好在这一众人都经历过不少的事端,对这样的情形并没有觉得难以接受,只是十分伤感。
“你们也分开找,要仔细看这些人的脸,若是脸上有伤难以辨认的就喊我,我给他们诊脉。”
林陌颜说着,已经弯下腰,顺手搭在了一名士兵穿着,满脸血污的人手腕上,又撑开他的眼睛,挤了挤眼球,摇了摇头,这个不是。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赵瑾熙就算能做出假死的药,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容貌,多半是在混战中脸上受伤,或者干脆自己弄伤脸;或者弄得满脸血污,好蒙混过关。他们先把那些比较确定不是的人排除掉,再让陌颜来诊脉,速度会快很多。
不然单靠陌颜一人,要将这上千名尸体排除完,需要的时间太久了。
众人从院子边开始找起,倒的确找到了不少脸上有伤、有血污的人,但都不是,倒是林陌颜从中发现了两个处于假死状态的人,紧急救治之后,让人抬到外面,由军医和典药监的太监们接手诊治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
为了加快速度,赵洛熙干脆又叫了几十名亲信进来,专门找那些脸上受伤有血污或者模样奇怪的尸体,放在一起,让陌颜不必跑来跑去,这样一来,速度又快了许多。
很快,便排查到了院子中央。
他们都没有发现,在院子最靠里面,几具堆积在一起的尸体空隙,有一道怨毒的视线扫过众人,却又很快收回,害怕被燕宇这些高手察觉,只暗自握紧了被其他尸体遮掩的手臂。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瑾熙。
昨晚冲杀进皇宫没多久,后路就被人截断,紧接着宫门紧闭,有着无数装束陌生的队伍杀出来,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今晚逼宫的事情绝不如他想象得那么缜密,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很明显,赵洛熙早有防备,是将计就计。
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出其不意,如果对方早有准备,他绝对没有赢的可能。
接下来的厮杀也证明了他的猜想,他们根本无法抵挡,想要趁乱逃出皇宫,却被守卫拦阻,更遥遥看到宫门外刀剑森森,盔甲鲜明的京禁卫,黑压压地看不到头,就算他们能够闯过宫门,也肯定不是安歇京禁卫的对手。
没办法,他只好又折回皇宫。
这时候,赵瑾熙已经不指望能够赢得皇位了,他只求保命。但是,就像他逼宫首要任务是要杀了赵洛熙一样,赵洛熙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要他的命。
想要活下去,就得另寻办法。
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办法,把一个地方尸体的衣服剥下来自己穿上,然后将那具尸体扔进了井里,又服了一颗早就准备好的假死药。果然,并没有人怀疑到他,就把他当成了赵洛熙这边的人,将他的“尸体”抬到了典药监。
只要等到一切落定,这些尸体肯定要被运出宫外,到时候他肯定能够逃出去。
可是,为什么赵洛熙他们会找到这里?
一定是她!
赵瑾熙的目光落在了正弯腰检查的林陌颜身上,一闪而过,心中满是愤恨,一定是星儿!
只有她能猜到自己有假死的药丸,可以瞒过他人!但无论假死药多么神奇,都不可能瞒过星儿,只要她一检查,就能察觉到他跟那些死了几个时辰的尸体完全不同。
眼下他们虽然才检查到院子中央,但以这种速度,检查到他身上也是迟早的事情。
就算全盛状态的他,也不可能跟燕宇和赵洛熙以及隆平长公主抗衡,更别说周围还有那许多身形彪悍,一看就武功很高的将士,更别说他现在身体僵硬,宛如死尸,根本无法控制自如,别说奋起拼搏,就算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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