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南州城这一乱,恭王的全部心神都在赵廷熙身上,一时半会儿应该还顾不到这边。
这几天苏陌颜早就做好了准备,迅速用之前就准备好的各种药物,配合地形,或迷昏,或毒倒刺史府中的恭王护卫,然后,趁着谋逆消息传来,城内动荡的时机,和韩舒玄以及董府的人分批混入了街上混乱的人群之中,避往外城偏僻之处。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陌颜、韩舒玄、董元茹和董临塘四人在外城一处无人居住的空房之中,眼神交汇,都微微地松了口气。
这栋空房应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别院,平时都没有人居住,是苏陌颜这几天在城中乱转事勘察好的藏身之地。
“终于逃出来了!”董元茹娇喘吁吁,她虽然不是被娇惯得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但这段时间的经历对她而来,还是太过惊心动魄,如今终于逃出了一条生路,难免有些感慨。
苏陌颜安慰她道:“别担心,我们离开刺史府,就暂时安全了,接下来只要等朝廷的人攻破南州城,事情就彻底结束了。”
“还好有赵神医你在,不然凭我们这些病弱妇孺,想要逃出来真是难上加难!”董元茹感激地道。
苏陌颜笑笑,却并没有说话。
这次出逃能够如此顺利,却并非全然是她的功劳,而是有冥焰的暗中帮助,否则即便她毒术和针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在丝毫也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顺利从刺史府逃脱。
接下来,就像她所说的,只要等朝廷的人攻破南州城,事情就彻底结束了。
而这个时间,远比苏陌颜预料得要短得多。
在赵廷熙和大军的围攻下,南州城仅仅坚持了半天便宣告城破,并非赵廷熙多么英明神武,势不可挡,而是南州城的内乱远远出乎众人预料。
南州的兵力本就远逊于其他州府,恭王能够掌控的更加少,而且,恭王谋逆一事十分隐秘,除了韩嘉和一些心腹将领之外,其余人并不知道,尤其是底层的士兵。不要说丘邵安所掌管的那部分兵将,就连韩嘉手底下的兵,许多也并不知道自己的上级在策划谋逆。
因此,赵廷熙的宣召,就像是在沸腾的锅底又加了一把火,使得南州城彻底炸了。
加上不知是谁将丘邵安被杀的消息传开,一时间丘邵安的亲信将领都乱了,纷纷聚集起来,围拢着恭王府和韩嘉的府邸,要求二人给个说法。
甚至就连韩嘉手底下的兵,也有不少暴动起来,毕竟谋逆的下场,是个人都知道,而恭王和韩嘉在南州城的威望连刺史董临塘都不如,无缘无故的,谁愿意卷进这掉脑袋的浑水之中?尤其,这种浑水还有可能会罪及九族。更别说如今朝廷大军压境,兵力悬殊之下,谋逆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而城内的百姓也被谋逆这件事震得失去了理智,担心会被划入谋逆同党之中,因而不惜代价地想要闯出南州城。
在这种情形之下,恭王根本无法控制事态发展,只短短半天,南州城的北城门便被恐慌茫然的士兵打开,迎接朝廷大军。
两个时辰后,大部分的南州城驻军便弃械投降,只剩下恭王府周围的三千精兵仍旧负隅顽抗,其余地方,都已经被赵廷熙迅速接管。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单凭这三千精兵,恭王根本翻不出任何浪花,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赵瑾熙一身华服,赵廷熙一身戎装,并排而行。
按照礼仪,赵瑾熙身为太子,身份更为尊贵,赵廷熙应该要落半个马身以示恭敬,但赵廷熙却恍若忘记了一般,与赵瑾熙并排而行,言笑晏晏,显然不怎么将这位太子皇兄放在眼里。而赵瑾熙似乎也不在意,同样笑语温和,看起来倒是一副兄弟相亲相爱的模样。
前方的士兵迅速为两人让开通道,很快,两人便来到了恭王府前。
是夜,无星,无月,只有寒风呼啸。
敌对的双方都举着火把,熊熊的火焰在寒风中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将整个恭王府周围照得恍若白昼。
赵瑾熙纵马向前一步,提高声音道:“恭王叔,事到如今,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已经不可为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这样顽抗,徒增不必要的伤亡呢?你姓赵,是我的王叔,是父皇的兄弟,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一家人坐下来说,非要骨肉相残,弄得你死我活,让天下人看笑话呢?”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不止四周的士兵,就连站在高楼之上的恭王都忍不住有了些许动容。
但动容过后,便是更深的愤怒。
“瑾熙侄儿,你是个厚道人,我相信你这番话是真心的,但是,如今是赵长轩他要将我往死路上逼!亏我还是他的同胞亲兄弟,没想到他还是对我下了这样的毒手!”恭王的声音之中满是悲愤,懊悔,痛苦和不甘。
赵廷熙怒声呵斥道:“分明是你勾结隆兴长公主谋逆,罪在不赦,居然还敢恶人先告状,指责父皇?”
“勾结隆兴长公主?谋逆?哈哈哈哈哈——”恭王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的封号是恭,是母后亲为我择定的。知道这个恭是什么意思吗?兄友弟恭,母后要我谨记君臣之别,兄弟之情,不许妄生他念,我赵长寿,做到了!对那个狗屁皇位,我赵长寿连半点心思都没有!”
此言一出,不止赵瑾熙兄弟,四周的士兵也一并愣住了。
他们前来,就是为了平定恭王叛乱,但是恭王却说,他对皇位没有丝毫念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恭王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瑾熙的问话几乎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赵廷熙不屑地道:“太子殿下,这个罪人明显在胡说八道,这样的鬼话你也相信?别的不说,他设计南州驻军统领,逼死邱将军,抢夺兵权,围困刺史府和其余官员府邸,与朝廷大军为敌,这些都是罪证确凿的,不容他抵赖。”
“我赵长寿窝囊了一辈子,但现在,我要做一回汉子。没错,赵廷熙,你说的这些我都做了,我认!可是——”恭王满脸愤怒,言辞铿锵,“在此之前,分明是赵长轩他栽赃陷害,为了除掉我这个兄弟,故意将谋逆罪名冠到我的头上,想要置我于死地!”
赵廷熙怒声呵斥:“你这是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恭王反问道,“我跟赵秀华从无联系,凭什么她谋逆的事情要算到我的头上?就凭那几封莫名其妙的书信?这些年来,我恭王府的封地岁供年年增加,王府护卫却是年年缩减,我还把唯一的儿子送到京城当人质,堂堂天潢贵胄,皇室血脉,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不敢跟任何人来往……我说过什么了吗?还不是该怎么来,就怎么受,连个屁都不敢放?”
急怒攻心之下,恭王根本顾不得所谓的皇室风度,连粗话都冒了出来。
周围士兵听得又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表情都有些扭曲。
赵廷熙觉得恭王这些话十分掉身价,连带他这个皇子都有些面目无光,不由得喝道:“你说话斯文些!”
“斯文你妹啊!老子都要死的人了,还管什么斯文不斯文?”恭王张嘴就把他喷了回来,“董临塘那龟孙子把封地的收入查得跟什么似的,我连根老鼠毛都私藏不了;王府护卫都登陆在册,二百来人来个土匪都干不过;老子窝在南州窝了几十年,除了我那个妻弟韩嘉,连个故交好友都没有,京城就更别说了!没钱,没兵,没人,老子拿什么谋逆?”
这番话虽然仍旧粗话连篇,但是从赵瑾熙到郑必凯,再到底下的偏将们,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别以为我在说谎替自己开脱,你们就看看这南州城,就算我逼死了丘邵安,拿到了虎符,可他娘的底下的士兵能听我的吗?让他们守个城门还能干,一听说跟谋逆有关,不到半天就给老子开了城门投降,说到头,老子能调动的就只有王府的护卫,跟现在这三千精兵,有老子这么窝囊的谋逆主谋吗?”
这一下,就连底下的士兵都笑不出来了。
他们别的或许不懂,但都是久经厮杀的人,刚才那一仗中,南州城内的士兵究竟是抱着怎么一种心态在厮杀,又为何会那般快投降,一点都不想打定主意要谋逆,拼死杀出富贵的感觉。
难道说真如恭王所说,他其实并没有参与隆兴长公主的谋逆?
“恭王叔,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随我进京,我们去父皇面前说清楚,还你一个清白,好不好?”赵瑾熙眉头紧蹙,语调温和地劝说道。
恭王冷笑:“误会?什么误会?告诉你,什么误会都没有!这种事情,他赵长轩不是第一次干了!当年所谓的禹王兄谋逆,别人不知道内情,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什么谋逆?不就是他赵长轩害怕禹王兄人望超过他,会威胁到他的皇位,所以弄出来的栽赃嫁祸?还搭上了隆安妹妹的一条性命!”
“恭王叔慎言!”赵瑾熙面色剧变。
毕竟,这番话直指德明帝,言语之中所揭露的真相,实在太过骇人。
“我都要死的人了,还慎什么言?”恭王冷笑连连,“他赵长轩为了那个皇位做的缺德事还少吗?我那些个皇兄,什么谋逆,什么被暗杀,什么病逝,别以为天下人都是蠢货,就这么被他糊弄过去。说不定,连隆兴谋逆的事情是真是假还两说呢!如今又来栽赃陷害我!”
赵廷熙怒气冲冲:“你不要胡说八道,污蔑我父皇。如果你真的没有谋逆,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和父皇对质?为什么要暗害丘邵安,强夺南州兵权,控制董刺史等人,与朝廷为敌?”
“对质?对你娘的质!”恭王跳脚,“他赵长轩能给我辩白的机会?不早就安排好了各种证据,证明我谋逆了吗?到时候无论老子认不认,都是一句罪证确凿,就跟现在似的,老子空口白牙,能给自己辩白些什么?徒然丢丑现行,给赵长轩看笑话罢了!”
“恭王叔,公道自在人心,你没有试过,怎知不能在父皇面前辩白?别的不说,你不应该引得南州兵祸再起,生灵涂炭。看看这些枉死的百姓,都是你封地的子民,难道恭王叔就没有丝毫愧疚怜悯之意?”赵瑾熙责问道,言语之中的仁德恩厚,令人为之动容。
恭王顿了顿,声音中带了些许愧疚:“我知道自己什么料,就算南州城的兵力都被我得到,我也干不过赵长轩。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此刻,让我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我自己说句公道话,而不是被赵长轩押解进京,连死都传不出一句话,更别说给自己讨个公道!”
这番话,粗豪之中,带了几分穷途末路的苍凉,令听到的人不由得心为之一颤。
“再说,凭什么呀?我为了表示臣服,把我唯一的儿子送到京城做质子,可是他赵长轩做了什么?他杀了我唯一的儿子,然后在他怀中塞了几封信,栽赃陷害我。他做得这么绝,难道我赵长寿就应该认怂,任由得他这么欺负?”想到丧命的独子,恭王心如刀绞,连声音之中都带了几分哽咽。
赵瑾熙一怔,转头看向赵廷熙:“恭王世子死了吗?”
“……”赵廷熙犹豫了下,道,“是他先私自离府,父皇才会下令抓捕他。不过,在手底下的人都死完了之后,他大概觉得走投无路,所以自杀了。但是,从他身上,的确搜出了恭王和隆兴长公主谋逆有关的证据。”
越说到最后,赵廷熙的声音就越小,原本他是觉得恭王谋逆罪证确凿,但被恭王这么一番话说下来,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私自离府你妹!自杀你妹!如果那个孩子真跟赵秀华谋逆有关,为什么赵秀华刚被抓他不跑,却在赵秀华死了之后才跑?既然能够离开恭王府,为什么不回南州,反而一直留在京城等着被人抓?既然将那些与赵秀华来往的信件都烧了,为什么身上还要留下几封,好坐实他老子我谋逆的罪行?”恭王言语句句如刀,令人难以辩驳。
这下就连赵廷熙都说不出话来。
“我说了,我会说这些话,就没打算能或者走出南州城。但无论如何,我姓赵,是赵氏子孙,就算窝囊了一辈子,死也要像个汉子,我不想跟定王兄一样,死在所谓的北狄暗杀之下,也不想跟禹王兄一样,所在莫名其妙的谋逆之中。我赵长寿,要死得清楚明白!”
恭王说着,抬眼看了看远处的赵瑾熙和赵廷熙,眼眸之中闪烁着恶意的笑。
“瑾熙侄儿,廷熙侄儿,赵长轩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容许任何威胁到他皇位的可能性的,连我这么一个不争的兄弟他都不肯放过,你们这些已经成年的儿子,你们猜猜,他能不能容得下你们?”
恭王抬高了声音,一字一字地道:“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这是我这个做叔叔的,对你们这两个侄儿最后的忠告。”
说着,手中长剑猛地向小腹刺去,血花喷溅,然后整个人从高楼之上掉了下来,砰的一声,衰落在地上。
谁也没有想到,所谓的恭王谋逆,南州平乱,会以这样的结果告终。
但是,恭王的死,并不代表整件事已经落幕,相反,他临死前的那番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数万人的耳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明明四周有上万人数,却是一片寂静,只听到寒风呼啸,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夜,越来越深了……